龙塔的轰鸣彻底平息,青铜古城重归死寂。那扇吞噬了沈逸尘的黑暗门扉紧闭如初,光滑的表面映不出任何影像,仿佛刚才那撼天动地的一切只是一场集体的幻觉。只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带着金属灼热感的能量余波,以及地面上那枚布满裂痕、彻底失去光泽的青鳞引玉片,无声地诉说着发生的真实。
广场边缘,回廊入口处,死一般的寂静。
苏锦娘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目光空洞地望着沈逸尘消失的地方,仿佛魂魄也随之而去。泪水无声地滑落,在她沾满污渍的脸上冲出两道清晰的痕迹,她却毫无知觉。那个背负着太多秘密、挣扎于生死与执念之间的身影,就这样在她眼前,如同风中残烛般燃尽、消散,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为了那缕渺茫的希望,他支付了全部,包括存在本身。
几个幸存的船工和船老大面如死灰,或跪或坐,眼神麻木。阿勇在昏迷中发出无意识的痛苦呻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却也更加凸显了这绝境的残酷。
希望?早已随着那扇门的开阖,与沈逸尘一同湮灭在虚无之中。剩下的,只有这座永恒的、沉没于太湖之底的水下坟墓,以及他们这些即将随之陪葬的、微不足道的生命。
时间在这死寂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如同刀割。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只是一瞬,一阵极其轻微、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咔嚓”声,突兀地响起。
声音来自广场中央,龙塔基座之下!
苏锦娘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望去。
只见在那巨大、光滑的黑色石板上,靠近龙塔基座边缘的位置,一道细微的裂缝,正缓缓绽开!裂缝之中,并非黑暗,而是透出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柔和的……绿意?
那是什么?
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那点绿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蔓延!它顶开了坚硬的石板,探出了一截纤细却充满顽强生命力的……嫩芽!
嫩芽迅速抽枝、展叶,颜色翠绿欲滴,与这青铜古城死寂、幽暗的环境格格不入。而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那枝叶的形态,分明是——槐树!
一株幼小的槐树苗,竟在这沉没于湖底、不知多少岁月不见天日的龙塔之下,破石而出!
这违背常理的一幕,让苏锦娘死寂的心湖中,猛地投入了一颗石子。她挣扎着爬起身,踉跄着走向那株新生的树苗。
船工们也被这奇迹般的景象吸引,搀扶着跟了过去。
走近了,看得更加清楚。那株槐树苗虽然幼小,却扎根极深,仿佛直接汲取着龙塔基座乃至整座古城的地脉之力。翠绿的叶片上,竟然还带着点点如同晨露般、散发着微光的晶莹水珠,细看之下,那水珠中似乎蕴含着极其微弱的、与沈逸尘魂印同源的能量气息!
而在槐树苗的根部,紧贴着石板裂缝的地方,苏锦娘看到了一样东西——那是一直被沈逸尘贴身收藏、来自上海滩林家祖宅槐树下的、那枚刻着“俟河之清”的陈旧木牌!此刻,木牌似乎与这新生的槐树根须产生了某种奇异的联系,表面那四个字迹,在幽绿光芒的映衬下,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微弱的光泽。
是巧合?还是……
苏锦娘猛地想起沈逸尘曾经提及,林家祖宅那棵老槐树,似乎也蕴含着某种特殊的气息,与“源痕”有着微弱的共鸣。难道,沈逸尘最后的牺牲,他那与婉清羁绊所化的魂印,以及他自身消散的生命本源,并未彻底湮灭,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引动了潜藏在这龙塔之下、与林家槐树同源的古老生机,并借助那枚作为信物的木牌,孕育出了这株新的生命?
这株槐树,是沈逸尘和婉清存在过的证明?是他们那超越生死执念的延续?还是……某种更加难以理解的新生的开端?
她不知道答案。但这株在绝境中破石而出的新绿,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她心中那扇被绝望封锁的门。
希望,并未完全死去。它以另一种形式,在这片死亡的领域里,倔强地萌发了。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触碰那翠绿的叶片。指尖传来一种温润的、充满生机的触感,驱散了些许浸透骨髓的阴寒。
“我们……不能死在这里。”苏锦娘抬起头,看向周围依旧茫然的船工和船老大,声音虽然沙哑,却重新注入了一丝力量,“沈先生用命换来的,不应该是我们的终结。外面……还有未了的世事。”
她的话点醒了众人。求生的欲望再次从麻木的心底升起。是啊,就算要死,也不能死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苏小姐,你说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船老大哑着嗓子道,目光重新聚焦。
苏锦娘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株新生的槐树苗和地上的木牌,将它们的样子刻印在心底。然后,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些依旧散发着微弱幽绿光芒的青铜构件和墙壁壁画上。
“找!这城里一定有其他出路,或者……记载着离开方法的线索!”她的语气变得坚定,“沈先生能引动这龙塔的力量,说明这里并非完全封闭。那些壁画,那些符文,可能就藏着秘密!”
求生的本能驱使下,众人重新振作起来。他们以龙塔广场为中心,开始更加仔细地搜寻这座沉没古城的每一个角落,解读那些古老壁画和符文可能蕴含的信息。
或许是那株槐树新苗带来的生机影响了此地沉寂的能量场,又或许是沈逸尘最后的举动无形中改变了什么,他们这一次的搜寻,竟真的有了发现!
在距离广场不远的一处相对完好的偏殿内,他们找到了一幅与之前所见截然不同的壁画。壁画描绘的并非祭祀或崇拜的场景,而是一群穿着古老服饰的人,正在启动一个复杂的、由青铜构件组成的装置,装置的核心,投射出一道微弱的光柱,指向壁画上方——那里简略地勾勒着太湖的轮廓,以及一个位于湖岸某处的标记!
同时,阿勇在昏迷中无意识攥紧的手心里,苏锦娘发现了他不知何时握住的一小块从墙壁上剥落的、刻着奇异箭头的青铜薄片!箭头指向,与壁画上光柱指向的湖岸标记方向大致吻合!
出路!真的有出路!
希望如同烈火,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胸膛。
他们根据壁画和青铜薄片的指引,在错综复杂的城市废墟中艰难穿行,躲避着不时发生的、小范围的能量紊乱和结构坍塌。期间,又有一名船工因误触机关而丧生,但剩下的人,求生的意志却愈发坚定。
不知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他们终于来到了古城边缘,一处隐蔽在水草丛生的巨石后的洞口。洞口幽深,向上延伸,隐约能感觉到微弱的水流和一丝……不同于湖底沉浊的、带着泥土气息的空气!
就是这里!
众人用尽最后的力气,相互搀扶着,涉水进入洞口,沿着陡峭湿滑的通道向上攀爬。
当第一缕久违的、带着草木清气的天光刺入眼帘,当肺部再次呼吸到没有金属锈蚀味的自由空气时,幸存者们瘫倒在湖岸边的芦苇丛中,望着头顶那片灰蒙蒙却无比真实的天空,恍如隔世。
他们出来了。从那个沉没的青铜地狱,回到了人间。
苏锦娘跪在岸边,捧起浑浊的湖水,用力洗去脸上的污迹和泪痕。她回头望向身后那片浩瀚而平静的太湖水面,目光仿佛穿透了深邃的湖水,看到了那座死寂的古城,看到了龙塔之下那株倔强的新生槐苗。
沈逸尘消失了,婉清的真灵被封存于永恒的庇护所。
但故事,并未结束。
那株在死亡之地萌发的槐树,那枚刻着“俟河之清”的木牌,阿勇手中那来历不明的青铜箭头……这一切,都像是留下的伏笔,指向着未来莫测的轨迹。
远处,隐约传来了飞机的轰鸣声,打破了湖畔的寂静。那是1937年的中国,烽火即将燃遍大地。
苏锦娘站起身,擦干手,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她扶起依旧虚弱的阿勇,对幸存下来的船老大和船工说道:“走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的身影,融入了江南朦胧的水色与即将到来的历史硝烟之中。
而太湖深处,龙塔之下,那株槐树的新苗,在永恒的幽绿光芒映照下,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等待与希望的故事。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或许,答案早已埋藏在时间的尘埃与生命的韧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