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灯光下,雪茄的烟气如同薄纱,在周砚秋儒雅却略带风霜的脸前袅袅散开。他指尖夹着那支粗大的哈瓦那雪茄,却没有抽,只是任由它静静燃烧,散发出醇厚而略带辛辣的气息,与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南洋香料味混合在一起,构成了这间安全屋里独特的气场。
他的目光温和,却仿佛能穿透人心,缓缓扫过苏锦娘脸上未消的疲惫与坚韧,最后落在阿勇空荡的右袖和紧握拐杖的左手上,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些,眼底掠过一丝真正的痛惜。
“坐。”他指了指房间里仅有的两张旧沙发,自己则踱步到小圆桌旁,拿起一个白瓷杯,倒了两杯温水,推过来。“条件简陋,见谅。”
苏锦娘没有动那杯水,只是直视着他:“周先生,长话短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回来了?又为何找我们?”
周砚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自己在另一张单人沙发坐下,将雪茄搁在烟灰缸边缘。“沪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渠道,战火也烧不断。你们在菱湖镇出现,打听去路,乘船回沪……这些,不难知道。”他顿了顿,看向苏锦娘,“至于为何找你们……因为你们刚从‘那里’回来。而我,或者说我们,都需要彼此手中的信息。”
“‘那里’?”苏锦娘眼神一凝,“周先生也知道太湖底下的事?”
“知道一些,不如你们亲身经历的详尽。”周砚秋坦诚道,手指轻轻敲击着沙发扶手,“卡洛斯……那位偏执的西国收藏家,他留下的笔记副本,有一部分曾流落到南洋,恰好被我得到。我研究过,也派人探查过,甚至……比他更早一些,接触过‘源痕’的力量。”他说话时,目光似乎飘向了更远的时空,带着一种复杂的追忆。
阿勇喉咙动了动,嘶声问:“沈先生……最后……”
周砚秋收回目光,看向阿勇,神色变得肃穆,缓缓摇了摇头:“葛掌柜那条线传来的最后消息,结合你们安然返回……我推测,沈先生恐怕已凶多吉少。”他看向苏锦娘,“苏小姐,节哀。沈先生是性情中人,他的选择,我虽不全然认同,却敬佩。”
苏锦娘抿紧了嘴唇,压下喉头的酸涩,硬声道:“沈先生用自己换来了婉清小姐真灵的一线生机,封印在太湖龙塔之下。周先生,你找我们,不只是为了确认这个吧?”
“当然不是。”周砚秋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锐利起来,“沈先生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步——确认了最大一块‘源痕’的位置,并以自身为引,稳固了入口。但‘门’并未真正打开,或者说,打开的方式,可能并非卡洛斯,甚至并非沈先生所想的那样。”
“什么意思?”苏锦娘追问。
“卡洛斯笔记里提到的‘门’,我们都以为是通往某个更高维度或时空的通道,是复活的关键。”周砚秋拿起雪茄,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烟雾,“但我近年结合其他渠道得来的零星信息,包括一些极其古老的、源自南洋土着的石刻传说,怀疑那扇‘门’,或许并非单向的出口,更可能是一个……双向的‘节点’,或者说,‘裂缝’。”
“裂缝?”
“连接不同能量层面,甚至不同‘存在状态’的裂缝。”周砚秋的目光变得深邃,“沈先生以魂印稳固了婉清真灵,将她置于裂缝一侧相对安全的‘庇护所’。这很好。但裂缝的另一侧呢?卡洛斯暴毙,恐怕不仅仅是触及了他无法承受的力量,更可能是……他的尝试,无意中引来了裂缝另一侧‘某些东西’的注意。”
一股寒意顺着苏锦娘的脊背爬升。她想起卡洛斯笔记最后那些疯狂的字句——“我看到了尽头……”,想起胥口水底那无尽的怨念与死寂,想起龙塔那冰冷磅礴的威压。
“你是说,‘门’后……有危险的东西?卡洛斯的死,白面人背后的势力,甚至太湖那些诡异现象,都可能与此有关?”
周砚秋沉重地点点头:“极有可能。‘源痕’的力量古老而强大,既能稳固灵魂,也必然吸引着觊觎这股力量,或本就栖息于类似层面的存在。卡洛斯是第一个试图大规模利用它的现代人,他就像在黑暗的森林里点燃了一堆篝火,既照亮了前路,也吸引了黑暗中所有的眼睛。”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雪茄的烟丝在无声燃烧。
“你告诉我们这些,是想做什么?”苏锦娘冷静地问,“阻止‘门’被彻底打开?还是……”
“是合作,也是自救。”周砚秋掐灭了雪茄,语气斩钉截铁,“裂缝已经因沈先生的举动而被一定程度上‘激活’或‘标记’。它不再完全隐藏。白面人背后是谁,我还在查,但必然与觊觎‘源痕’力量有关。他们的目标,很可能就是彻底打开裂缝,攫取其中的力量,或者达成其他未知的目的。我们必须赶在他们前面,弄清楚裂缝的真实情况,找到控制或……关闭它的方法。”
“关闭?”阿勇忍不住出声,“那婉清小姐……”
周砚秋看向他,目光带着一丝不忍,却依旧坚定:“阿勇兄弟,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若裂缝另一端真的是无法控制的危险,放任它开启,带来的可能不仅仅是婉清小姐真灵的彻底湮灭,甚至可能是更大的、我们无法想象的灾难。沈先生的牺牲,是为了给所爱之人一线生机,不是为了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他的话如同重锤,敲在苏锦娘和阿勇心头。是啊,沈逸尘所求,不过是婉清能“存在”下去。若这存在要以释放未知恐怖为代价,恐怕也非他所愿。
“我们该怎么做?”苏锦娘深吸一口气,问道。周砚秋的分析有理有据,且他对“源痕”的了解似乎更深,眼下合作似乎是唯一可行的路。
“首先,信息整合。”周砚秋站起身,走到墙边一个不起眼的旧书架旁,挪开几本厚厚的洋文书,露出后面一个小型嵌入式保险箱。他熟练地转动密码,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扁平的铁盒。
铁盒打开,里面是几份泛黄的文件、几张模糊的照片,以及——几张与沈逸尘从黑色方匣中得到的那张兽皮纸质地颇为相似的古老皮纸碎片!只是这些碎片更小,纹路也有所不同。
“这是我多年收集的,关于‘源痕’和太湖‘龙影’传说的资料,包括卡洛斯笔记的部分副本,以及我从南洋和西南边陲收集到的、可能与‘源痕’同源的古老符号记录。”周砚秋将铁盒放在小圆桌上,“我需要你们详细讲述在太湖经历的一切,尤其是胥口的‘骨鸣’阵势、孤屿的星图石髓、以及龙塔开启时的每一个细节。任何一点微小的异状,都可能至关重要。”
他顿了顿,拿起那几张皮纸碎片:“而这些……是我怀疑的,可能是更早的探索者留下的,关于‘裂缝’或‘节点’分布的……地图残片。”
地图!又是地图!
苏锦娘立刻想起沈逸尘得到的那张兽皮地图,以及焦黑桅杆中残留的星图指引。难道,要拼凑出完整的线索,需要集齐这些散落各处的“地图”?
她不再犹豫,开始详细讲述他们的经历,从胥口的凶险突围,到孤屿的喘息与发现,再到龙塔前的最终抉择。阿勇偶尔补充一些细节,尤其是关于那株破石而出的槐树新苗。
周砚秋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在纸上记录,或对着那些皮纸碎片和照片比划,眼中时而闪过恍然,时而陷入更深的沉思。
当听到那株槐树新苗时,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芒:“槐树?在龙塔之下,死寂的青铜古城中,新生了槐树?你确定是槐树?而且与沈先生随身携带的木牌产生了感应?”
“千真万确。”苏锦娘肯定道。
周砚秋在房间里踱起步来,显得有些激动:“槐木,在东方古老秘法中,常被视为连接生死、沟通灵界的媒介。林家祖宅那棵老槐树本就特殊……沈先生魂飞魄散,其执念与生命本源,竟能引动同源生机,在至阴死地萌发新木……这或许不仅仅是巧合!这可能是一种……象征!或者是一种连沈先生自己都未察觉的、更深层的‘锚定’!”
他快步走回桌边,指着那些皮纸碎片上几个模糊的、类似树木的标记:“看这里,还有这里!这些古老地图上,不止一次出现类似的标记,之前我一直不明白含义,以为是普通的地形标注。但现在看来,它们很可能指的是类似林家祖宅槐树那样的、与‘源痕’力量有着天然或后天联系的‘地脉节点’或‘灵性坐标’!”
他的推理让苏锦娘和阿勇也感到震惊。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沈逸尘与婉清的故事,他们林家与槐树的渊源,或许从一开始,就与这跨越时空的“源痕”之谜,有着千丝万缕、更深层次的联系!
“我们需要找到更多这样的‘节点’或‘坐标’!”周砚秋语气急促,“它们可能分散各地,但彼此之间,以及与太湖龙塔那个最大的‘裂缝’之间,必然存在能量上的联系。找到它们,测绘出完整的网络,我们才能真正理解‘裂缝’的运作方式,找到影响甚至控制它的方法!”
他看向苏锦娘和阿勇,目光灼灼:“这需要时间,需要资源,也需要冒着极大的风险。白面人及其背后的势力不会坐视。战争也让一切变得更加混乱和危险。你们……愿意继续走下去吗?为了沈先生未竟之事,也为了可能存在的、更大的责任。”
苏锦娘与阿勇对视一眼。阿勇的眼神沉默而坚定,缓缓点了点头。
苏锦娘转回头,迎向周砚秋的目光,声音清晰而决绝:“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周先生。从哪里开始?”
窗外,夜幕深重,远处闸北方向的天空,又被爆炸的火光染红了一片。新的棋局,已在烽火与迷雾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