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读趣网!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次日,天色依旧是一张了无生气的灰白面孔,残雪堆积在檐角瓦楞间,映着微弱的天光,泛着清冷的芒。

北风倒是歇了几分,只余下些微寒意,丝丝缕缕地往人骨缝里钻。

蘅芜苑内,异草凝霜,那股子天生的冷香仿佛也冻住了,沉甸甸地悬在空气里。

薛宝钗坐在暖阁的窗下,手里拿着一卷《女诫》,目光却落在窗外一丛冻得僵硬的芭蕉上,半晌未曾移动。

昨日曾秦那番混账话语,犹在耳畔,像一根根细刺扎在心口,让她又是气闷,又是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莺儿悄步进来,添了炭火,见姑娘神色不豫,也不敢多言,只默默地将一杯新沏的暖胃姜茶放在她手边。

就在这时,小丫头在门外禀报:“姑娘,曾举人来了,说……说要求见。”

宝钗握着书卷的手指一紧,指节微微泛白。

她眉头立刻蹙起,脸上罩了一层寒霜,声音冷淡如冰:“就说我身子不适,不见外客。”

小丫头应了声“是”,刚要退下,却听得外面已传来曾秦清朗平和的声音:“薛姑娘,昨日学生言行无状,特来登门赔罪,还请姑娘拨冗一见。”

他竟直接到了院中?

宝钗心头火起,这人怎地如此不知进退!

正欲再次严词拒绝,却听曾秦又道:“学生今日只为道歉,绝无他意。若姑娘不肯原谅,学生便在此长揖不起,直到姑娘息怒为止。”

语气诚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与他昨日的轻狂判若两人。

莺儿担忧地看了宝钗一眼,低声道:“姑娘,他既这么说,若真在院里站着,叫人看见,反倒不好……”

宝钗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烦乱。

她深知此人如今在府中地位不同往日,闹得太僵于薛家也无益。

也罢,倒要看看他今日又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请他外间稍坐。”

宝钗的声音依旧冰冷,却松了口。

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确保神色恢复了一贯的端庄沉静,这才扶着莺儿的手,缓步走出暖阁。

外间,曾秦并未坐下,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院中景致。

今日他未穿那身标志性的青衿,换了一件雨过天青色的素面直裰,腰间系着一条玄色丝绦,越发衬得身姿挺拔,气质清雅。

听闻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宝钗刻意维持的冰冷,在对上他目光的瞬间,竟微微动摇了一下。

那双昨日还带着算计和侵略性的眸子,此刻竟如两潭深水,澄澈见底,里面盛满了毫不作伪的歉意与平和。

“薛姑娘。”

曾秦拱手,深深一揖,动作流畅自然,带着士子特有的风仪,“昨日学生鬼迷心窍,口出狂言,唐突了姑娘,实乃大错。回去后辗转反侧,深悔不已。万望姑娘宽宏大量,原谅学生昨日之过。”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敲打在宝钗的心上。

宝钗准备好的所有冷言冷语,此刻竟有些说不出口。

她抿了抿唇,侧身避开他的大礼,语气虽还带着疏离,却已不似方才那般尖锐:“举人言重了。昨日之事,我已忘了。”

“姑娘雅量,学生惭愧。”

曾秦直起身,目光坦然地看着她,语气愈发真挚,“不瞒姑娘,昨日见姑娘为家业烦忧,学生一时……一时心生妄念,以为借此可近芳泽,却忘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更忘了尊重二字如何书写。实在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污了圣贤教诲,更辱没了姑娘清名。”

他这番自我剖析,不可谓不诚恳,甚至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迂腐式自责,与他昨日那精明算计的形象大相径庭。

宝钗听着,心中的坚冰又融化了几分。

她虽恼他昨日无礼,但见他今日如此放低姿态,深刻反省,倒也不好再一味冷脸相对。

只是心下疑惑更甚,这人何以一日之间,变化如此之大?

“举人既知错,此事便休要再提了。”宝钗语气缓和了些,示意莺儿看茶。

两人分宾主坐下,气氛不似昨日紧绷,却仍有些微妙的凝滞。

曾秦并未急着提及染料之事,反而与宝钗聊起了些闲话,从国子监的见闻,到近日读的几本杂书,言谈间引经据典,见解独到,气度从容不迫,俨然一副谦谦君子模样。

宝钗起初还存着戒备,但见他言语风趣,见识广博,不知不觉间,竟也与他交谈了几句。

她本性好学,见曾秦学问确实扎实,心中那点因他出身而产生的轻视,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对才学的欣赏。

见时机差不多了,曾秦才仿佛不经意般,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花笺,轻轻推到宝钗面前的炕几上。

“这是……”

宝钗目光落在花笺上,没有立刻去拿。

“此乃学生闲暇时,翻阅古籍,结合一些杂学心得,偶得的一个染料方子。”

曾秦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许对姑娘家中布坊有所助益。其中详细记录了茜草、苏木、槐米等物的配比,以及用明矾、青矾为媒染剂固色的特殊工序,或可使色泽更加鲜亮饱满,且不易褪色。”

宝钗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曾秦。他昨日还以此要挟,今日竟如此轻易地就拿了出来?

“举人这是何意?”

宝钗没有去碰那花笺,目光带着审视。

曾秦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而坦然,不带一丝杂质:“昨日是学生错了。以此等微末伎俩要挟姑娘,非君子所为。这方子,权当是学生为昨日唐突之举赔罪,姑娘若能不弃,尽管拿去试用。成与不成,皆无需挂怀。”

他站起身,再次拱手:“学生告辞,不打扰姑娘清静了。”

说完,竟真的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蘅芜苑,没有一丝留恋,更没有提出任何条件。

宝钗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那抹天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才回过神来。

她的目光落在炕几上那张薄薄的花笺上,仿佛有千斤重。

“姑娘,这……”

莺儿凑上前,也是满眼不解,“曾举人他……他今天是怎么了?像换了个人似的!”

宝钗没有回答,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花笺。

展开,上面是一手漂亮的小楷,详细罗列了各种材料的名称、配比、处理方法和注意事项,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绝非胡编乱造。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宝钗心头。

昨日他的胁迫与轻狂,让她愤怒鄙夷;

今日他的诚恳与慷慨,却让她心乱如麻。

如果他昨天就是这样一副光风霁月、真诚相助的态度,自己会不会……会不会对他观感完全不同?

甚至……或许……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宝钗自己都吓了一跳,脸颊微微发热,连忙掐断了这不该有的思绪。

“莺儿,你说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宝钗摩挲着花笺,喃喃低语,像是在问莺儿,又像是在问自己。

莺儿挠了挠头,也是一脸困惑:“奴婢也闹不明白了。昨天像个……登徒子,今天又像个正人君子。

这变脸也变得太快了!姑娘,他这方子,咱们能用吗?会不会有诈?”

宝钗仔细看着方子上的内容,她虽不精通此道,但打理家业多年,耳濡目染,也看得出这方子绝非信口开河,其中一些思路,甚至隐隐超出了目前薛家布坊老师傅的认知。

“不像有诈。”

宝钗轻轻摇头,眉头却蹙得更紧,“正因如此,才更让人想不通。他既然有此方,昨日为何要那般作为?今日又为何轻易送出?他到底图什么?”

主仆二人相对无言,都被曾秦这前后矛盾、难以捉摸的行为搅得心思纷乱。

这一晚,蘅芜苑的烛火亮了很久。

宝钗躺在锦被中,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脑海中反复交替着曾秦昨日咄咄逼人的眼神和今日诚恳平和的面容,还有他谈及学问时那自信从容的气度,以及他毫不犹豫送出配方时那洒脱的背影。

“恨不相逢未嫁时……”

莫名的,她脑中竟闪过这句诗,随即又被自己这荒谬的联想惊住,愈发心绪不宁。

他若一直是今日这般,该多好。

为何偏偏要有昨日那一出?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纱,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宝钗睁着眼,望着帐顶繁复的绣花纹样,只觉得心里像是被猫爪挠过一般,七上八下,理不出个头绪来。

那种被搅乱的一池春水,涟漪层层,久久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