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愈发浓重,如同研不开的浓墨,渐渐浸染了怡红院的亭台楼阁。
檐角挂着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渐起的寒风中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明明灭灭。
晴雯独自一人,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回怡红院。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卷曾秦赠与的画像。
那颗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久久无法平息。
院子里,小丫鬟们正在上夜灯,见她回来,目光都似有若无地瞟向她手中的画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有好奇,有羡慕,也有几分看热闹的促狭。
晴雯只觉得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穿过庭院,走到自己平日里常坐的那张廊下的美人靠上,颓然坐下。
她将画轴放在膝上,却没有立刻打开。
胸口那股莫名的气闷和悸动仍未散去。
曾秦那双清澈而笃定的眼睛,他那番坦荡到近乎放肆的言语,还有画纸上那个无比真实、鲜活的自己……一幕幕在她脑中回放。
“若能常伴书案,红袖添香……必以诚相待,珍之重之,绝不使明珠蒙尘……”
他的话,像带着钩子,一遍遍挠着她的心。
跟了他……真的会不一样吗?
香菱她们的日子,她是亲眼见过的,那份体面与安稳,是怡红院里永远给不了的。
而且,他那样的人,那样看重她……
可是……二爷……
晴雯烦躁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这些纷乱的念头。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终于颤抖着手指,缓缓展开了膝上的画轴。
炭笔勾勒的线条再次映入眼帘。
暮色与灯影下,画中的自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愈发显得眉目如画,神采灵动。
那微挑的凤眼里的倔强与慌乱,那抿起的唇线下的紧张与羞涩,都被捕捉得如此精准。
她甚至能感觉到画中人身后的玉兰树影,以及那若有若无的、透过枝叶缝隙洒下的光斑。
真像啊……比她偷用宝玉那面模糊的西洋镜照出的影子,清晰了何止百倍!
这真的是她吗?
原来在别人眼中,自己是这般模样……
她伸出微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近乎贪婪地抚摸着画纸上自己的轮廓,从飞扬的眉梢,到挺翘的鼻梁,再到那微微抿起的、带着几分倔强的唇。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中涌动,是羞赧,是震惊,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被深深取悦了的虚荣和……悸动。
就在这时,一个压抑着怒气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哟——!这不是我们怡红院的大美人儿吗?怎么,对着自己的画像发痴呢?可是被那‘忠勇文儒’的妙笔,勾走了魂儿?”
晴雯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只见贾宝玉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一张俊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夜风的寒气,眼神却像两簇冰焰,死死地钉在她膝上的画轴上。
晴雯心头一慌,下意识地想将画卷起来,手却有些不听使唤,动作便显得仓促而狼狈。
“二……二爷回来了。”
她声音有些干涩,垂下了眼睑,不敢与他对视。
宝玉见她这般情状,心中那股邪火更是烧得旺盛。
他冷笑一声,踱步到她面前,弯腰凑近,目光如同刀子般刮过画上晴雯的脸,又落到她微微泛红的耳根上,语气愈发尖刻:
“怎么?被我说中了心事?也是,人家是举人老爷,天子门生,画艺通神,几句好听话,几笔勾描,自然比我们这些只会混闹的‘顽石’,更懂得如何讨你们这些‘玻璃心肝’、‘冰雪聪明’的人欢喜!”
他特意加重了“玻璃心肝”、“冰雪聪明”几个字,充满了讥讽的意味。
晴雯被他挤兑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中那点因画像而起的隐秘涟漪,瞬间被委屈和恼怒所取代。
她猛地抬起头,凤眼里已有了火气:“二爷这话是什么意思?奴婢听不懂!”
“听不懂?”
宝玉见她竟敢顶嘴,更是怒不可遏,声音陡然拔高,“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啊?人家当着我的面,就要把你‘请’去红袖添香!你这会儿倒对着这劳什子画发呆出神,你敢说你心里没动半点心思?!
打量着谁不知道呢!你们一个个的,袭人如此,你也是如此!但凡有个‘前程’‘好处’的勾着,便都忘了根本!”
他越说越激动,想起袭人的离去,想起曾秦那副从容不迫、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可恨模样。
再看到晴雯此刻对着画像失魂落魄的样子,只觉得一股被背叛的怒火和无力感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言语便愈发口不择言起来:
“也是!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没用的富贵闲人,既不能许你们凤冠霞帔,也不能给你们田庄铺子!
自然比不得人家举人老爷,出手阔绰,前程似锦!你既觉得他好,何不当时就应了他去?何必还留在我这怡红院里,对着幅画儿惺惺作态!没得让人恶心!”
这话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了晴雯的心窝!
她原本还有几分心虚和犹豫,此刻被宝玉这番不分青红皂白、极尽侮辱的言辞彻底激怒了!
她性子本就刚烈如火,如何受得了这等委屈?
“贾宝玉!”
她霍地站起身,连“二爷”也不叫了,一双凤眼圆睁,里面燃着熊熊怒火,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你……你混账!你凭什么这么作践人?!”
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宝玉,声音尖锐而颤抖:“是!我是对着画发呆了!我是觉得曾举人画得好!怎么?这就成了攀高枝儿了?就成了忘了根本了?
我晴雯行得正坐得直,没做过半点对不起你、对不起怡红院的事!”
她往前一步,逼视着宝玉,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混合着巨大的委屈和愤怒:“你口口声声说我们忘了根本?什么是根本?在你心里,我们这些丫鬟,就活该一辈子守着你这块‘顽石’,等着你那不知猴年马月的‘将来’?
等着你高兴时哄着,不高兴时就像对袭人一样,说撵就撵吗?!”
“袭人姐姐伺候你那么多年,掏心掏肺,你都能因为几句闲话把她撵出去!如今对我,更是张口闭口就是‘攀高枝儿’、‘惺惺作态’!在你眼里,我们到底是什么?是玩意儿吗?!”
这一番连珠炮似的质问,夹枪带棒,将宝玉平日里最不愿面对、最心虚的地方全都血淋淋地撕了开来!
宝玉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上阵红阵白,羞恼交加。
尤其是提到袭人,更是戳到了他的痛处。
他指着晴雯,“你……你……”了半天,猛地一挥袖子,色厉内荏地吼道:“反了!反了!你都敢这么跟我说话了!果然是被那曾秦蛊惑了心窍!我看你这怡红院是待不住了!也想学袭人出去攀高枝儿是不是?!”
“好!好!我成全你!”
宝玉气得头脑发昏,口不择言地吼道,“你现在就收拾东西,滚!去找你的曾举人!去给他红袖添香!我贾宝玉不缺你一个!”
“滚”字出口,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晴雯心中最后的防线。
她看着宝玉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熟悉又陌生的脸,听着他那绝情的话语,只觉得一颗心如同坠入了冰窟,瞬间冷透了。
所有的委屈、愤怒、不甘,以及对那幅画、对曾秦那番话残留的一丝隐秘念想,在此刻统统化为了绝望的灰烬。
她猛地低头,看向手中那幅曾被她小心翼翼抚摸、视若珍宝的画像。
画中那个神采飞扬的自己,此刻看来竟是如此讽刺!
“你看不惯它是吗?觉得它碍了你的眼是吗?”
晴雯的声音忽然平静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死寂。
她抬起泪眼,看着宝玉,嘴角扯出一个凄然又决绝的冷笑。
“好!我撕了它!撕了它你总该满意了吧?!”
话音未落,在宝玉和闻声赶来秋纹等人惊骇的目光中,晴雯双手抓住画轴两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撕!
“嗤啦——!”
一声清脆而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暮色中格外惊心!
那幅凝聚了曾秦【大师】画技、惟妙惟肖、引得满堂惊叹的炭笔素描,被从中一分为二!
画中晴雯那灵动含情的眸子,那微抿的朱唇,那倚着玉兰树的婀娜身姿,瞬间破裂开来!
她尤不解恨,又将撕成两半的画纸叠在一起,再次发力!
“嗤啦——!嗤啦——!”
清脆的撕裂声不断响起,像一把钝刀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不过眨眼功夫,那幅精美的画作已化作无数碎片,如同被狂风摧折的蝴蝶,无力地飘落在地,覆盖在冰冷的地面上。
晴雯做完这一切,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脸色苍白如纸,只有那双眼睛,红肿着,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快意和深不见底的悲伤。
她看着满地狼藉的纸屑,又抬眼看向目瞪口呆、脸色铁青的贾宝玉,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下、你、满、意、了、吗?!”
说完,她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转身,捂着嘴,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回自己那间小小的耳房,“砰”地一声重重关上了房门!
随即,门内传来了她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悲恸哭声,那哭声充满了无尽的委屈、绝望和心碎,在怡红院沉寂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凄凉。
院中一片死寂。
秋纹、碧痕等人全都吓傻了,看着满地碎片,又看看那扇紧闭的房门,面面相觑,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贾宝玉僵立在原地,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红。
他看着地上那些被撕得粉碎的纸屑,画中晴雯那破碎的眉眼似乎还在无声地望着他。
他本该觉得痛快的,那个碍眼的东西终于消失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反而更加空落落的?
甚至……还有一丝莫名的悔意和刺痛?
晴雯那绝望的眼神,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像魔咒一样萦绕在他耳边。
但他那点可怜的骄傲和少年意气,却不允许他此刻低头。
他狠狠一跺脚,对着晴雯的房门方向,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
“不可理喻!真是个……泼辣货!”
说罢,他猛地转身,也大步冲回了自己的正房,将门摔得震天响,仿佛这样才能宣泄他心中那无处安放的烦躁、愤怒和……那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