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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儿随着袭人踏入那间早已收拾妥帖的东厢房,心中仍是七上八下,如同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

房间不大,却窗明几净,临窗炕上铺着半新的杏子红绫被,一应桌椅摆设虽不奢华,却样样干净齐整,透着一种朴素的温馨。

与她在大奶奶院中那间虽宽敞却总弥漫着算计与压抑的耳房相比,这里简单得让人心静。

“平儿姐姐,你看还缺什么?千万别客气,只管跟我说。”

袭人声音温柔,亲手为她整理着带来的一个小包袱,里面不过是几件随身衣物和些许体己。

“不缺了,很……很好。”

平儿忙道,声音还有些微涩。

她看着袭人真诚的笑脸,又想起方才香菱递过来的暖手炉,麝月温和的招呼,莺儿快言快语的打趣……

这里的气氛,与她预想中的任何情形都不同。

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小心翼翼,只有一种让人松弛下来的和睦。

袭人看出她的拘谨,拉着她在炕沿坐下,柔声道:“姐姐初来,难免生分。日子长了就知道了,咱们相公待人极宽厚,从不在这些小事上计较。

院里姐妹们也都好相处,没什么歪心肠。你只管安心住下,有什么事,咱们一起商量。”

正说着,莺儿端着一碟新做的梅花香饼进来,笑道:“平儿姐姐快尝尝,这是香菱姐姐今早新做的,甜而不腻,最是可口。往后咱们一个锅里吃饭,一个院里做活,就是一家人了!”

平儿接过那小巧精致的点心,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鼻尖萦绕着甜香,再看眼前几张真诚的笑脸,心头那点忐忑,竟像春日阳光下的残雪,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大半。

她轻轻咬了一口香饼,甜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一直暖到了心里。

接下来的半日,平儿便跟着袭人、麝月熟悉院中事务。

曾秦果然如袭人所言,交代完大致章程后,便不再过多干涉,只让她们自行商议。

香菱管着田庄账目,条理清晰;

麝月统筹铺面往来,滴水不漏;

莺儿、茜雪负责院内杂务,井井有条。

平儿本就是极聪慧伶俐的人,见此情形,心中最后一丝不安也烟消云散,很快便投入进去。

以其在王府历练出的精明干练,不多时便看出了几处可优化之处,与袭人、麝月一说,竟引得她们连连点头称是。

到了傍晚,小院内已是一派和乐融融。

平儿甚至觉得,比起在琏二奶奶跟前时刻绷紧心弦、周旋于各房之间的日子,这里的忙碌反而带着一种踏实与安宁。

然而,这份安宁被小丫鬟的一声通报打破了:“薛姑娘来了,相公请她去书房呢。”

平儿正与袭人核对一份香料采买单子,闻言手中毛笔微微一顿。

薛姑娘?宝姑娘?

这么晚了,相公请她来做什么?

她不由得想起府里一些关于曾秦与宝钗之间的风言风语,以及那日被薛蟠搅乱的酒席。

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诧异,但很快便收敛心神,继续手头的事情。这不是她该过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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蘅芜苑内,薛宝钗正对着一盏孤灯翻阅账本,听得莺儿来传话,说是曾举人请她过府一叙,共用晚膳,着实愣住了。

“只请了我?”

宝钗放下账本,抬起眼,烛光下她丰润的脸庞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有眼底深处一丝极快的波澜掠过。

莺儿点头,脸上也是不解:“是呢,姑娘。就只请了您。奴婢问了,相公也没说别的,只让来请。”

宝钗的心,不受控制地轻轻一跳。

自那日兄长搅局,曾秦离去后,两人便再未有过私下交集。

他此番突然相邀,还是在这夜幕初垂之时……莫非,是他心中仍未放下,要旧事重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层层涟漪。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鬓角,对莺儿道:“知道了,你且在外间等候,我换身衣裳。”

她起身走到妆奁前,打开那个螺钿匣子,略一沉吟,竟拣出了一支平日里不舍得戴的、赤金点翠垂珠凤头簪。

又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蜜合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外罩一件石青刻丝灰鼠披风。

对镜自照,镜中人雍容华贵,气度端严,眉梢眼角却难掩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与薄晕。

“他若再提……我该如何应答?”

宝钗心中暗自思忖,兄长今日不在,母亲那里……或许可以再劝?

毕竟,他如今声势愈隆……

怀着这般隐秘的期待与一丝少女的羞涩,薛宝钗扶着莺儿的手,踏着渐浓的夜色,来到了曾秦的小院。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曾秦已备好了一桌精致却不显奢华的酒菜。

见宝钗进来,他起身相迎,笑容温润,举止得体:“薛姑娘来了,快请坐。冒昧相邀,还望姑娘勿怪。”

宝钗敛衽还礼,姿态优雅地在他对面坐下,目光飞快地扫过桌面,只见菜肴虽非珍馐,却样样清爽别致,显然用了心思。

她心中那点期待不由得又添了几分,声音也比平日更柔和了些:“举人相邀,是宝钗的荣幸,何来冒昧之说。”

曾秦亲自执壶为她斟了一杯温好的金华酒,语气闲适地与她聊起近日京中趣闻,国子监轶事,甚至问及她打理家业可还顺利。

他言谈风趣,见解独到,宝钗亦是对答如流,气氛倒也融洽。

只是,酒过三巡,菜尝五味,曾秦却始终未提及任何关乎风月、关乎旧事的话语。

宝钗心中那点期盼,如同被微风一次次吹动的烛火,明明灭灭,渐渐有些沉不住气。

他难道真的只是请她来吃一顿便饭?

“薛姑娘觉得这几道菜口味如何?”

曾秦夹起一筷鲜嫩的笋尖,状似随意地问道。

宝钗收敛心神,尝了尝,点头道:“甚好,清爽鲜美,火候恰到好处。”

这话并非虚言,桌上的菜肴确实美味,尤其是那碗看似普通的菌菇汤,鲜得令人舌底生津,是她从未尝过的滋味。可此刻吃在她嘴里,却因心绪不宁,显得有些索然无味。

曾秦微微一笑,放下筷子,目光清亮地看着她:“姑娘觉得鲜美便好。实不相瞒,这几道菜能如此入味,乃是加了学生近日偶然制出的一味提鲜之物,名为‘味精’。”

“味精?”

宝钗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放下心中杂念,仔细问道,“此物何来?竟有如此奇效?”

“乃是从面筋、豆类等寻常之物中提取精华所得,”

曾秦解释道,“只需在菜肴起锅前放入少许,便能极大提升鲜味,化平凡为神奇。姑娘是打理过庶务的,当知这饮食行当,味道乃是根本。”

薛宝钗是何等聪明人物,立刻明白了曾秦的意图。

她心中那点旖旎心思瞬间冷却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精明的盘算。

原来……他找她,是为了谈生意。

一丝淡淡的失落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滑过心田。

但她很快振作精神,毕竟,这也是一条实实在在的财路。

她仔细询问了这“味精”的制法、成本、保存等细节,越听眼神越是明亮。

此物若能量产,前景只怕比那香皂、火锅底料更为广阔!

毕竟,民以食为天!

两人就这“味精”的生意细细商讨起来,从原料采购到作坊设立,从成本控制到销售渠道,宝钗心思缜密,算盘精明,提出了不少切实可行的建议。

曾秦则负责技术层面和宏观构想,两人竟谈得十分投机,不知不觉间,夜色已深。

“……如此,这味精的生意,便仰仗薛姑娘多费心了。具体契书,待我拟好细节,再与姑娘商议。”曾秦最后总结道。

宝钗端起早已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压下心头那点复杂的情绪,颔首道:“举人信重,宝钗自当尽力。”

生意谈得顺利,前景一片光明,可她心底却空落落的,仿佛期待了一场盛大的烟火,最终只看到了一盏实用的明灯。

她起身告辞,语气恢复了平日的端庄沉稳:“天色已晚,宝钗不便多扰,就此告辞。”

曾秦也起身相送:“我送送姑娘。”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书房,院中月色清冷,寒风拂面。

宝钗扶着莺儿的手,一步步走向院门,脚步竟有些莫名的沉重。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至少……不该只是生意。

就在她一只脚踏出院门槛时,身后传来了曾秦温和的声音:

“薛姑娘。”

宝钗脚步猛地一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瞬间提了起来。

她缓缓回身,月光下,一双明眸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光,望向他。

却见曾秦只是站在廊下,青衫被夜风微微拂动,神色平静地叮嘱道:“夜深露重,天黑路滑,姑娘回去时,仔细脚下。”

“……”

原来……只是这样。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薛宝钗。

她勉强维持着脸上的得体笑容,对着曾秦的方向微微颔首:“多谢举人关心。”

说完,她迅速转身,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迈出了院门,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背影在月光下拉得长长,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寥落与怅惘。

莺儿感觉到姑娘握着自己手臂的力道微微收紧,忍不住低声道:“姑娘,您怎么了?”

宝钗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加快了脚步。

寒风吹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股莫名的郁结与空茫。

他待她,有赏识,有合作,有关切,却唯独……没有了那日酒席上,那双深邃眼眸中,曾清晰映照出的、属于男女之间的倾慕与炽热。

是她……想多了吗?

回到蘅芜苑,室内暖香依旧,宝钗却只觉得一片清冷。

她默默卸下钗环,换下那身精心挑选的衣裳,对镜自照,镜中那张依旧丰美端丽的脸,此刻看来,竟无端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倦意与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