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夜宴的华光与喧嚷,被厚重宫门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曾秦沿着漫长的宫道缓缓而行,身后两名小太监恭敬地提着御赐的灯笼引路,更后方,四名内侍小心抬着皇帝新赏的箱笼。
方才殿上应对火罗使臣之功,皇帝又额外赏下了两匹贡缎、一对玉璧、并一匣子南洋珍珠。
灯火将他青衫磊落的身影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拉得忽长忽短。
至一处宫道岔口,引路太监脚步微顿,低声道:“曾先生,前头是往西六宫去的道了,咱们该往这边……”
话音未落,却见侧前方一株积着残雪的老松后,转出一个藕荷色的身影。
贾元春独自站在那里,身边竟连抱琴也未带。
宫灯昏黄的光晕描摹着她清雅的侧脸,睫羽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她似乎已在此等候片刻,肩头落了些许未来得及拂去的细雪。
“元春姑姑。”引路太监忙躬身行礼。
贾元春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曾秦身上,声音比夜风更轻,却清晰:“我有几句话,需与曾举人说。你们且退开几步等候。”
太监们训练有素,立刻躬身退至数丈之外,垂首静立。
宫道一时间静得只闻寒风掠过檐角铁马的呜咽,和远处隐约飘来的宴乐余音。
曾秦上前两步,在距她三步处停下,这个距离既不失礼,又能让她不必费力提高声音。
“夜深雪寒,女史怎的独自在此?”
他开口,语气温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可是……在等学生?”
贾元春抬起眼,眸光在灯下闪烁,复杂难言。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似要平复心绪,可开口时,声音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方才殿上……你太过行险了。”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急促中透着后怕:“那火罗使臣分明有意刁难,满殿朱紫皆不敢轻言,你……你怎敢就那般站出来?
若是一言有失,触怒龙颜,让朝廷在藩属面前失了体面,那便是万劫不复!你……你可知我……”
她猛地刹住话头,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言辞已逾越了身份该有的分寸。
脸颊骤然飞起薄红,在雪夜灯下,艳若初桃。
她慌忙偏过头,避开曾秦的视线,只露出那段白皙细腻、此刻却微微绷紧的脖颈。
曾秦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眼底未散的惊悸与担忧,看着她强自镇定却泄露了心绪的指尖微颤,看着她因急促呼吸而在冷空气中呵出的淡淡白雾。
宫墙深寂,天穹墨蓝,几点疏星寒淡。
这一刻,褪去了女史端庄持重的壳,她只是一个为他惊心动魄、后怕不已的女子。
一股极淡的暖意,混杂着某种掌控的愉悦,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女史是在担心学生?”
他声音放得更柔,像羽毛搔过心尖,“怕学生莽撞惹祸,牵连自身……也牵连女史?”
贾元春身子几不可察地一僵,却没有否认。
她依旧侧着脸,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与嗔意:“我……我只是觉得,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既有大才,更该爱惜羽毛,步步为营才是。何必……何必为了争一时意气……”
“并非意气。”
曾秦打断她,向前微微踏近半步。
距离的缩短,让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混合着淡淡酒意,若有若无地笼罩过来。
贾元春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像钉在了冰冷的金砖上。
“学生站出来,一则为陛下分忧,保全天朝颜面,”
曾秦注视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睫,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诱人的坦诚,“二则……也是想让某些人看清楚。”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石子投入她心湖:“看清楚,学生并非侥幸得势,更非可随意拿捏、甚至意图‘捧杀’的棋子。
学生凭的是真才实学,站得住,也立得稳。唯有如此,那些真心待我、助我之人,才不会因我而受无谓的牵累与非议。”
“真心待我、助我之人”——这七个字,他咬得格外清晰。
贾元春倏然转回头,美眸圆睁,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知道了?
他知道那赵员外郎举荐背后的算计?
知道她在这深宫之中,因与他走得近而承受的微妙压力与审视?
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混杂着被理解的震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隐秘的共鸣。
他在告诉她,他的锋芒,他的冒险,亦有为她考量、为她撑腰的意味。
“你……”
她朱唇微启,却半晌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胀又酸,又带着一丝奇异的甜。
寒风卷着雪沫,掠过宫墙,吹动她鬓边一丝碎发。
曾秦极自然地伸出手,指尖轻柔地将那缕发丝拂到她耳后。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冰凉柔软的耳廓。
贾元春如遭电击,浑身猛地一颤,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慌忙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
“曾、曾先生!慎……慎行!”她声音发紧,带着羞窘的慌乱。
曾秦从善如流地收回手,神色却依旧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了然的笑意:“是学生唐突了。只是见女史发丝沾雪,恐化了冰寒侵体。”
他语气一转,复又诚恳,“夜已深,风愈寒,女史快些回宫吧。莫要再为学生之事,在此受冻。”
他后退一步,拱手深深一揖:“今日殿上,多谢女史挂怀。学生……铭记于心。”
这一礼,郑重,真诚。
贾元春看着他低垂的、线条清晰的后颈,看着他青衫挺括的肩膀,方才被他指尖触过的耳廓,依旧残留着滚烫的酥麻。
她心乱如麻,万千情绪翻涌,最终只化作一句低不可闻的:“你……你也快些回去。路上小心。”
“是。”
曾秦直起身,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邃温和,仿佛能将她此刻所有的慌乱与悸动都收入眼底,妥善珍藏。
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等候的太监。
“走吧。”
青衫身影渐渐融入宫灯照亮的甬道尽头。
贾元春依旧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
寒风穿透她单薄的宫装,她却浑然不觉冷,只觉得脸上、耳畔、心口,都烧着一团火。
那团火,灼热,明亮,带着令人心慌意乱的温度,将她长久以来禁锢在宫规与家族使命下的心,烫出了一个细微的、却再也无法忽视的缺口。
直到抱琴寻来,为她披上厚实的斗篷,连声催促,她才恍然回神,由着宫女搀扶,一步一步,走向那深不见底、却又似乎因为某个人而有了些许不同光亮的宫殿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