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午后,蘅芜苑内静悄悄的,唯有那异草的冷香在暖融融的炭火气息中愈发显得清冽绵长。
薛宝钗临窗而坐,手中虽拿着一卷《女则》,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指尖捻着书角,显露出几分罕有的心绪不宁。
阳光透过茜纱窗,滤去了冬日的惨淡,变得温煦柔和,落在她丰润白皙的脸颊上,却照不透眉宇间那层极淡的轻烟似的怅惘。
莺儿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添了炭火,又将一碟新制的精巧梅花香饼放在炕几上。
她觑着宝钗的神色,眼珠转了转,凑近前,声音放得极低,带着蛊惑般的意味:
“姑娘,您瞧这几日,府里府外,谁不议论曾举人的医术通天?连北静王爷那般凶险的伤势,他都能手到病除,这份本事,怕是太医院院判也未必及得上。
奴婢冷眼瞧着,他这人,不仅有真才实学,更难得的是那份待人接物的气度。您看他待香菱、麝月,乃至……乃至奴婢,何曾有过半分刻薄?
有功赏,有过罚,明明白白,比那些面上仁义、内里算计的强出十倍不止!”
她见宝钗并未像往常般出言打断或斥责,只是眼睫微颤,心中更定,胆子也大了起来,声音愈发恳切:
“姑娘,不是奴婢多嘴,咱们住在府里,虽是亲戚,终究是客。太太年纪渐长,哥儿那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并非长久的倚靠。
宫里遴选之事,如今瞧着也是渺茫。女儿家的青春,能有几时?若错过了眼前这般人物,只怕……只怕将来悔之晚矣。”
“曾举人如今是举人功名,圣眷正浓,连王爷都承他的情,将来春闱高中,入阁拜相也未可知。模样、才学、前程、待人,哪一样不是顶尖儿的?
更难得的是,他懂得敬重姑娘,前番赠方解困,便是明证。姑娘这般品貌才德,若能与这般人物……正是珠联璧合,天作之良缘啊!”
莺儿这番话,句句都敲在宝钗心坎上。
她何尝不知这些道理?
只是自幼被“女子无才便是德”、“稳重端方”的教导束缚着,那份对未来的考量与隐隐的悸动,被她深埋在心底,从不轻易示人。
此刻被莺儿这般直白地剖开,她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烫,心中那潭静水,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涟漪层层扩散,再难平息。
她抬起眼,目光与莺儿充满期盼的眼神一碰,迅速移开,落在窗外那丛冻得僵硬的芭蕉上,沉默良久。
终是轻轻“嗯”了一声:“……你去……请他曾举人过府一叙,就说……前番染料配方之事,家母与我都甚是感激,略备薄酒,聊表谢意。”
莺儿闻言,喜得眉开眼笑,连忙应了声“是”,脚步轻快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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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傍晚,天色尚未黑透,蘅芜苑内却已点起了明亮的烛火。
正厅暖阁里,一张黑漆嵌螺钿的八仙桌上,已布好了几样精致清爽的菜肴,虽非珍馐百味,却样样透着用心。
一道火腿鲜笋汤,一碟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胭脂鹅脯,一碟风腌果子狸,并几样时鲜素菜,中间还暖着一壶上好的金华酒。
薛宝钗今日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穿着一件蜜合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外罩一件石青刻丝灰鼠披风,雍容中不失雅致。
头上簪着一支赤金点翠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流光溢彩。
她端坐在主位,神色虽依旧端庄,但那微微抿起的唇角和偶尔飘向门口的目光,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期待。
莺儿更是打扮得比平日更鲜亮几分,穿着水红绫子袄,青缎子掐牙背心,站在宝钗身后,眼神亮晶晶的,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
脚步声响起,帘栊一挑,曾秦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杭绸直裰,腰间束着玄色丝绦,未戴冠,只用一根青玉簪束发,越发显得身姿挺拔,面容清俊,气质清华。
“薛姑娘相邀,学生荣幸之至。”曾秦拱手一礼,态度谦和,笑容温润。
“曾举人快请坐,不必多礼。”
宝钗起身还礼,声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柔和,“前番染料之事,多蒙举人慷慨赠方,解了薛家燃眉之急,家母与我一直感念于心,今日略备水酒,聊表谢意,还望举人不嫌简慢。”
“姑娘言重了。”
曾秦在客位坐下,目光扫过桌面的菜肴,含笑赞道,“姑娘太过客气了。这席面精致典雅,可见姑娘用心,学生受之有愧。”
莺儿忙上前斟酒,笑语盈盈:“夫君快别这么说,我们姑娘可是念叨好几回了,说一定要好好谢谢您呢!这酒还是我们太太珍藏的,平日都舍不得喝。”
宝钗横了莺儿一眼,似嗔似喜,举杯向曾秦:“曾举人,请。”
“薛姑娘请。”曾秦举杯相应,姿态优雅。
酒过一巡,气氛渐渐活络起来。
宝钗本就学识渊博,此刻有心引着话题,从诗词歌赋谈到经史子集,曾秦无不应对如流。
且见解独到,每每能发前人所未发,引得宝钗美目中异彩连连,忍不住与他深入探讨。
莺儿在一旁伺候,不时插科打诨,妙语连珠,更是将气氛烘托得十分融洽。
“曾举人于格物之道,竟有如此深研,实在令人佩服。”
宝钗听曾秦谈及一些物理、化学的浅显原理,虽觉新奇,却逻辑严谨,不由真心赞道。
“不过是一些杂学,难登大雅之堂,让姑娘见笑了。”
曾秦谦逊一笑,目光清澈地看着宝钗,“倒是姑娘,于经济仕途、人情练达上,见识非凡,远超寻常闺阁,令学生受益匪浅。”
他这话并非虚言奉承。薛宝钗打理家业,见识自然不凡,言谈间对时局、对人情世故的洞察,确有其独到之处。
宝钗被他夸得脸颊微热,垂下眼睑,轻声道:“举人过誉了,不过是帮母亲处理些琐事,略知皮毛罢了。”
莺儿见状,忙趁机笑道:“瞧瞧,你们两个,一个博古通今,一个见识非凡,说起话来真是投缘,比那戏文里唱的才子佳人也不差什么了!”
这话已是说得十分露骨,宝钗脸上红云更盛,嗔道:“莺儿!休要胡言!”
曾秦却只是微微一笑,并未接口,转而谈起国子监近日的一桩趣闻,神态自若,风度翩翩。
宝钗心中那点羞怯,在他这般从容的态度下,渐渐化作了更深的欣赏与一丝……隐隐的着急。
他这般优秀,对自己似乎也颇有好感,为何……为何始终不肯提及那最关键之处?
难道还要自己一个女儿家主动开口不成?
莺儿也是暗暗着急,不停地给宝钗使眼色,又给曾秦斟酒布菜,恨不得按着两人的头把话说开。
就在这暖昧与微妙的期待感在席间流淌,宝钗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寻个由头将话题引向深处时——
曾秦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武功已至“炉火纯青”之境,耳力远超常人,清晰地捕捉到窗外回廊下,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带着酒意踉跄的脚步声,正悄悄靠近,停在了暖阁门边。
他心中了然,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时机到了。
他放下酒杯,目光重新落回薛宝钗身上,那双平日里清朗的眸子,此刻仿佛盛满了烛光的暖意,声音也放得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认真:
“薛姑娘,其实前番赠方,于学生而言,并非全然出于道义。”
宝钗的心猛地一跳,抬眸望向他,对上他那专注的目光,只觉得呼吸都漏了一拍。
莺儿也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睛瞪得溜圆。
“学生虽不才,亦知慕少艾之心。”
曾秦语速放缓,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却又带着恰到好处的含蓄与深情,“自那日府中初见,姑娘之风姿气度,便令学生心折。
后来种种,或有唐突不当之处,然一片倾慕之心,未曾或改。只是自知出身寒微,恐难匹配姑娘金玉之质,故而不敢贸然……”
他顿了顿,看着宝钗因激动和羞涩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以及那双骤然亮起、充满惊喜与期待的明眸,继续道:“如今蒙圣恩,略有所成,虽仍觉惶恐,却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所想。不知姑娘……可愿给学生一个机会?”
这话,虽未明言“求娶”,但那倾慕追求之意,已是昭然若揭!
薛宝钗只觉得一颗心如同擂鼓般狂跳起来,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巨大的喜悦和一种“终于等到”的释然瞬间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垂下头,长睫如蝶翼般轻颤,手指紧紧攥住了衣角,那声“愿意”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暖阁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一脚狠狠踹开!
厚重的门板撞在墙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只见薛蟠如同一头发狂的野牛,满脸涨红,双目赤圆,一身酒气地冲了进来!
他指着曾秦,破口大骂,声音因愤怒和醉意而扭曲变形:
“好你个曾秦!狗一样下流的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跑到老子家里来哄骗我妹妹!你以为你中了举人就了不起了?不过是个奴才秧子!也配肖想我薛家的姑娘?!看我不打死你个王八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