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夜色,浓稠如墨。
屋内,炭火烧得正旺,噼啪作响。
曾秦卸下一身风尘,换了家常的靛蓝细布直裰,更显身姿清挺。
他坐在书案后,并未立刻歇息,而是将两个沉甸甸的布包放在了桌上。
香菱正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冰糖燕窝进来,见状柔声道:“夫君,先用些燕窝暖暖胃吧。”
曾秦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近前。
麝月、莺儿、茜雪也围拢过来,好奇地看着那两个布包。
“这次去平安州,除了帮琏二爷了结事务,倒也另有些收获。”
曾秦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解开布包,里面赫然是白花花的银锭和一些金锞子,银票,在灯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这里约莫有两千两。”
曾秦看向香菱,目光温和,“香菱,你性子最是沉静稳妥。这些银钱,你拿着,明日便去寻你庄子上信得过的老人,或是托琏二奶奶门路上的清客相公问问,在左近寻摸个合适的田庄、铺面,或是稳妥的营生,置办下来。往后,也算给你自己再多添一份实在的倚仗。”
“……”
香菱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了一般,一双秋水般的眸子瞬间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堆银钱,又看向曾秦。
两千两!
这……这几乎是寻常庄户人家几辈子都攒不下的巨财!
夫君竟然……竟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交给了她,让她去置办产业?
一股巨大的、从未奢望过的冲击,混合着受宠若惊的惶恐,瞬间席卷了她。
她只觉得鼻子一酸,眼圈立刻就红了,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夫……夫君……这太贵重了……奴婢……奴婢何德何能……这使不得……”
她慌乱地摆着手,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仿佛那银钱烫手一般。
曾秦却微微一笑,伸手握住她微凉纤细的手腕,将一包银子塞进她手里,语气笃定而温柔:“既跟了我,便是自家人。给你,你便拿着。你的品性,我信得过。去吧,好好挑,选个合心意的。”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香菱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腕间传来的温度,眼泪终于忍不住,如同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
她不是为自己得了钱财而狂喜,而是为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珍视。
她出身坎坷,被卖来卖去,何曾被人如此郑重地托付过?
她猛地跪了下去,不是卑微,而是情感满溢无法站立,泣声道:“夫君……夫君大恩……香菱……香菱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尽……”
她哽咽着,几乎语无伦次。
旁边的麝月、莺儿、茜雪看着这一幕,眼中虽有羡慕,却并无一丝嫉妒不满。
麝月上前轻轻扶起香菱,温声道:“快别哭了,这是相公疼你,是你的福气。咱们好好伺候相公,忠心不二,比什么都强。”她语气沉稳,目光清澈。
莺儿也忙点头,带着她特有的爽利:“就是就是!香菱姐姐快收好!咱们相公是干大事的人,对咱们又这般厚道,咱们只管把院里打理得妥妥帖帖,让相公无后顾之忧才是正理!”
茜雪也低声道:“香菱姐姐,快谢恩吧。”
她们看得明白,相公行事自有章法,赏罚分明。
香菱得了厚赏,是因她性子合适,也因她平日尽心。
只要她们一如既往地忠心伺候,这样的恩典,迟早也会落到自己头上。
此刻,她们心中对曾秦的归属感与敬畏,愈发深厚,只想着要更加体贴用心。
曾秦将她们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满意。
他要的,就是这种良性循环。
他扶起香菱,又对麝月等人温言道:“你们都很好,往后自有你们的好处。”
这一夜,小院内的气氛,因这笔意外之财和曾秦的厚赏,变得更加温馨和睦,人心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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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第二天就传遍了贾府的下人圈子。
“听说了吗?曾举人赏了香菱两千两银子!让她自己去置办产业呢!”
“我的老天爷!两千两!真是……真是泼天的富贵!”
“啧啧,香菱真是掉进福窝里了!当初跟着薛大爷时,哪有这般风光?”
“谁说不是呢!你看麝月、茜雪管着铺子,莺儿听说也得了私房钱置办东西,如今香菱又……这曾举人对待屋里人,真是大方得没边了!”
“唉,真是同人不同命!咱们在这里熬油似的,一个月就那么点月钱,人家指头缝里漏点,就够咱们挣几辈子了!”
“要是……要是也能去曾举人院里伺候就好了……”
下人们议论纷纷,语气里的羡慕嫉妒几乎要凝成实质。
这股风,自然也吹到了王夫人正房这边。
王夫人正坐在炕上捻着佛珠,听周瑞家的回话。
周瑞家的满脸是笑,语气带着讨好:“太太您是没瞧见,琏二爷回来那个劲儿,把曾举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说要不是曾举人,他这回别说办差,命都得丢在平安州!啧啧,真是文武双全,谁能想到一个举人老爷,还有那般了得的身手!”
王夫人默默听着,拨动佛珠的手指顿了顿,淡淡道:“是个有造化的。难得的是不骄不躁,知进退。如今又得了北静王爷的青眼,往后前程怕是不可限量。”
她虽对曾秦某些“风流”行径不甚满意,但其人的才干和圣眷却是实打实的,连带着对曾秦的看法也复杂起来。
一旁侍立的彩云,听着周瑞家的夸赞和王夫人的肯定,再想到外面那些关于香菱得赏的议论,只觉得心里像有只猫爪在挠,一股热切的心思再也按捺不住。
她今日特意穿了件水红色的掐牙背心,脸上薄薄敷了粉,衬得眉眼比平日更鲜亮几分。
此刻见机,便笑着插话道:“太太说得是。曾举人这般本事,又对府里多有助益。如今他院里伺候的人少,香菱她们虽好,终究是年轻,怕是许多地方想不到。
太太您看……咱们是不是也该表示表示?送些实用的东西过去,也是府里的心意,显得太太宽厚待下。”
王夫人闻言,抬眼看了看彩云,见她今日打扮得格外俏丽,心中隐约猜到几分,却也不点破。
只沉吟道:“你说得也在理。既如此,你去库里挑两匹上用的宫缎,再包些上等的燕窝茯苓,以我的名义送过去吧。就说是给他压惊洗尘。”
彩云一听,心中大喜,连忙屈膝应道:“是!太太仁厚,奴婢这就去办!”
声音里是掩不住的雀跃。
她快步出了房门,只觉得心跳都快了几分。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她精心整理了鬓发衣襟,确保自己处在最好的状态,这才带着两个小丫鬟,捧着礼物,袅袅婷婷地往曾秦的小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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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内,曾秦刚指点完麝月看账,正倚在窗边看书。
莺儿和茜雪在廊下做着针线,香菱则在内室小心地收好银票,心中仍在激动。
彩云带着人进来,未语先笑,声音又脆又甜:“给曾举人道喜!平安归来!”
她一双眼睛仿佛黏在了曾秦身上,目光灼灼,“我们太太听说举人爷辛苦了,特地让奴婢送些料子和补品过来,给爷压惊。”
说着,便亲自将东西奉上,身子有意无意地向前倾,那饱满的胸脯几乎要蹭到曾秦的手臂,一股浓郁的桂花头油香气扑面而来。
“有劳彩云姑娘,代学生谢过太太厚赐。”
曾秦不动声色地接过,微微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
彩云却似未觉,依旧笑得热情,眼神在曾秦脸上流转:“举人爷这次可真是威风!府里上下都传遍了!都说您是文武曲星一起下凡呢!”
她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娇嗔,“爷院里如今事多,香菱妹妹她们怕是忙不过来吧?若有什么需要搭把手的,爷千万别客气,尽管吩咐奴婢就是。”
她的话音刚落,在廊下的麝月放下针线,笑着走了进来。
她心思细腻,早看出彩云醉翁之意不在酒。
麝月接过曾秦手中的东西,对彩云客气而疏离地笑道:“多谢彩云姐姐跑这一趟,也替我们多谢太太想着。我们院里人虽不多,但伺候相公还算尽心,眼下倒也忙得过来。就不劳姐姐费心了。”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之意,巧妙地挡在了曾秦和彩云之间,又道:“姐姐事忙,我们就不多留了。莺儿,快去抓些果子给彩云姐姐带着路上吃。”
莺儿会意,立刻应声去了。
彩云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见曾秦神色淡然,并无挽留之意,麝月又挡得严实,知道今日难以得手。
心下悻悻,却也不好再赖着,只得强笑道:“妹妹们真是周到。那……奴婢就先告退了。”
出了院门,彩云回头望了一眼那紧闭的房门,咬了咬唇,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势在必得。
“哼,来日方长……”
她低声自语,扭着腰肢走了。
只要还在府里,总有接近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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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曾秦小院的“热闹”相比,怡红院这几日却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袭人走了才几天,贾宝玉便觉出诸般不便来。
晨起梳洗,他习惯性地唤了一声“袭人”,进来的是麝月走后新提上来的小丫头蕙香,手忙脚乱,不是打翻了水盆,就是递错了毛巾。
用饭时,布菜的小丫鬟战战兢兢,夹的菜不是咸了就是不合口味,远不如袭人那般了解他的喜好,总能将菜肴搭配得恰到好处。
夜里读书,茶水温凉总是不对,要么烫了嘴,要么凉了胃。
他想找件旧年常穿的贴身小袄,翻箱倒柜,秋纹、碧痕竟无人知其所在,若袭人在,定然一找一个准。
这日,他又因茶水凉了发了顿脾气,将茶杯掼在地上。
小丫鬟吓得噤若寒蝉,哭着跑了出去。
贾宝玉烦躁地倒在榻上,用枕头蒙住头。
屋子里静悄悄的,却仿佛处处都残留着袭人的痕迹——那整齐叠放的衣物,那窗明几净的摆设,那夜间总是适时添上的银霜炭……
一股莫名的空虚和失落感攫住了他。
他这才意识到,袭人那些细致入微的照顾,早已如同空气一般,渗透到他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平日里不觉得,一旦失去,才知何等不可或缺。
晴雯靠在熏笼上,冷眼瞧着他这副烦躁模样,忍不住刺了一句:“二爷这会子又想起袭人的好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那般决绝?如今人走了,倒在这里作践我们这些剩下的!”
宝玉被她噎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猛地坐起身,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心里是隐隐有些后悔了,那日实在气昏了头,袭人跟了他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可让他堂堂宝二爷,去跟一个被自己撵出去的丫鬟低头认错,求她回来?
这脸面往哪儿搁?
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
他梗着脖子,硬生生将那份悔意压下去,嘴硬道:“谁想她了?离了她,难道我就过不得了?一个个都反了天了!我就不信,离了张屠户,还吃带毛猪不成!”
话虽说得狠,但那底气不足的腔调,和眼底深处那一丝挥之不去的懊恼与烦闷,却暴露了他真实的心绪。
他猛地扯过被子蒙住头,不再理会晴雯的冷笑,只觉这怡红院,从未如此令人憋闷过。
残冬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蜷缩的身影上,竟有几分孤零零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