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旧货市场的角落发现那只骨瓷碗时,雨正顺着帆布棚的缝隙往下滴,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水花。碗身是雾蒙蒙的月白色,碗沿描着一道金纹,像被岁月磨钝的刀刃,碗底印着褪色的“昭和三十八年”,字体蜷曲如虫。摊主是个缺了半颗牙的老头,见我盯着碗看,枯瘦的手指在碗沿敲了敲,发出清泠的声响:“这碗邪性,前几任买主都没好下场,你确定要?”
我那时刚搬进老城区的出租屋,正缺个装水果的碗,再者,三十块钱的价格实在诱人。我没把老头的话当回事,裹紧外套揣着碗回了家。出租屋在顶楼,墙皮斑驳,窗户对着一片废弃的平房,风穿过窗缝时会发出类似女人啜泣的声音。我把碗洗干净,放上几颗刚买的苹果,苹果的红色衬着骨瓷的白,倒有几分好看。
第一个异常出现在当晚。我被一阵细碎的“咔嗒”声吵醒,客厅的灯没关,月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骨瓷碗上。碗里的苹果少了一颗,不是被拿走的,而是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剩下的几颗苹果表面,竟沾着几缕极细的白色纤维,像蚕丝,又像……某种动物的毛发。我以为是老鼠,可出租屋层高六楼,门窗都关得严实,老鼠根本不可能进来。我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那纤维又不见了,仿佛只是我的错觉。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碗里的苹果又少了一颗。这次我看得真切,碗沿上还留着一道浅浅的齿痕,不是人类的,齿痕细小而密集,像是某种啮齿类动物留下的,可齿痕边缘,却泛着淡淡的金色,和碗沿的金纹一模一样。我心里发毛,把剩下的苹果倒进垃圾桶,想把碗也扔掉,可拿起碗时,却觉得碗身比昨天重了不少,仿佛里面装着什么东西。我把碗翻过来,碗底空空如也,那“昭和三十八年”的字样,却像是比昨天清晰了一些,字体边缘,似乎还沾着一点暗红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迹。
我开始失眠。每到深夜,总能听到客厅里传来“咔嗒咔嗒”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骨瓷。我壮着胆子打开卧室门,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只骨瓷碗放在茶几上,碗身泛着冷幽幽的光。有一次,我看到碗里竟然盛着半碗清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缕黑色的长发,而我的头发是短发,家里也从没有过长发的女人。我冲过去想把碗摔碎,可手指刚碰到碗沿,就像被冰锥刺了一下,钻心的疼。再看时,碗里的清水和头发都消失了,碗身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给房东打电话,想退租,可房东说合同没到期,退租要扣一个月押金。我刚毕业,没什么钱,只能硬着头皮住下去。我把骨瓷碗塞进柜子最底层,用旧衣服裹住,可当晚,那“咔嗒”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声音更近了,像是在卧室门外。我不敢开门,用被子蒙住头,却听到衣柜里传来“咚”的一声,像是有东西从里面掉了出来。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衣柜,那只骨瓷碗竟然躺在我的枕头旁边,碗里装着几颗暗红色的果子,像是野山楂,可表皮却布满了细小的孔洞,凑近闻,有一股淡淡的腥气。我再也忍不住,抓起碗就往楼下跑,想把它扔进垃圾桶。可刚跑到楼下,就看到一个穿黑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垃圾桶旁边,背对着我。她的头发很长,垂到腰际,风一吹,头发飘起来,露出后颈上一道长长的疤痕,疤痕的形状,竟和骨瓷碗沿的金纹一模一样。
“那碗是我的。”女人转过身,她的脸苍白得像纸,眼睛是浑浊的白色,没有瞳孔。我吓得手一松,碗掉在地上,却没有摔碎,反而弹了起来,稳稳地落在女人手里。她拿起碗,用手指摩挲着碗沿,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昭和三十八年,我用自己的骨头烧了这只碗,每吃掉一个‘客人’,碗沿的金纹就会亮一分。你已经给我送了两个‘客人’,还差最后一个,碗就能成型了。”
我这才明白,前两晚消失的苹果,根本不是被老鼠吃了,而是被这女人“吃掉”了。我想跑,可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女人一步步朝我走近,手里的骨瓷碗泛着越来越亮的金光,碗底的“昭和三十八年”字样,竟开始渗出血珠。“第一个买主,是个老太太,我吃了她的猫;第二个买主,是个男人,我吃了他的孩子;现在轮到你了,你家里还有什么活物吗?”
我突然想起,昨天我捡了一只流浪猫,放在阳台的纸箱里。我疯了一样往楼上跑,推开家门,阳台的纸箱已经空了,地上只留着几缕猫毛,还有一道浅浅的血痕,血痕一直延伸到客厅,最终停在茶几旁——那只骨瓷碗,不知何时又回到了茶几上,碗里盛着半碗暗红色的液体,水面上漂浮着一颗小小的猫爪。
女人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还差最后一口,就能填满碗了。”我转过身,看到她的脸正在慢慢融化,皮肤下的骨头清晰可见,她的手指变成了白骨,抓着骨瓷碗,朝我的脸递过来。碗沿的金纹越来越亮,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闻到一股浓郁的腥气,像是腐肉的味道。
我抓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朝女人刺过去,可刀却穿过了她的身体,插进了墙里。女人笑了,笑得骨头都在响:“我早就死了,昭和三十八年,我被丈夫杀了,他把我的骨头烧成了这只碗,想用来装他偷来的珠宝。可他不知道,我的怨气附在了碗上,每吃掉一个活物,我的魂就会凝实一分。现在,我只差最后一个活物,就能把他的魂也勾出来,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碗里的暗红色液体开始沸腾,冒出一个个气泡,每个气泡里,都映着一张扭曲的脸,有老太太的,有男人的,还有那只流浪猫的。女人抓起我的手,把我的手指按在碗沿上,碗沿的金纹像针一样扎进我的皮肤,我感到血液正顺着手指流进碗里。“你的血很干净,正好用来填最后一口。”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楼下有人喊:“着火了!着火了!”我转头一看,楼下的废弃平房不知何时起了火,火光冲天,照得客厅里一片通红。女人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她尖叫起来:“不!我还没找到他!”骨瓷碗开始龟裂,碗沿的金纹一点点褪色,碗里的暗红色液体顺着裂缝流出来,在地上汇成一滩血渍,血渍里,竟慢慢浮现出一具白骨,白骨的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戒指上刻着一个“川”字。
女人的魂越来越淡,她盯着那具白骨,眼泪从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来,是暗红色的血泪。“川,我终于找到你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空气中。骨瓷碗“咔嗒”一声碎成了几片,碎片上的金纹彻底消失,只剩下惨白的瓷片。
我瘫坐在地上,手指上的伤口还在流血,可已经不疼了。消防车的声音越来越近,火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后来,警察在废弃平房里发现了一具白骨,经过鉴定,是昭和三十八年失踪的一名男子,他的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戒指上的“川”字,正是当年杀害妻子的凶手的名字。
我再也没回过那个出租屋,房东说,那间屋子后来一直空着,不管谁进去,都会听到客厅里传来“咔嗒咔嗒”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擦骨瓷。而我,再也不敢碰任何骨瓷制品,每次看到月白色的瓷碗,都会想起那个女人浑浊的眼睛,和碗沿上那道像刀刃一样的金纹。
有时候我会想,那只骨瓷碗真的碎了吗?还是说,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寻找下一个“客人”?每当深夜,我总能听到窗外传来一阵清泠的声响,像是骨瓷相碰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