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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蹲在刚修好的省道旁吐了半宿,胆汁混着雨水溅在崭新的路缘石上,晕开淡黄色的痕迹。凌晨三点,工地的探照灯把雨丝照得像银针,扎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

“又出事了。”监理小王的声音带着颤音,递过来的烟被雨水泡得发软,“老张……刚才在涵洞下面,被钢筋穿了。”

老李没接烟,盯着路面上未干的沥青。这是他参与修建的第七条路,从盘山公路到城市快速路,每条路通车前,总会少几个人。工地上的老人说这是“路基债”,新路要踩在人命上才能立住,可他年轻时不信邪。

这条省道穿过一片老坟地,动工时挖掘机挖出来的白骨装了满满三麻袋。当时项目经理嫌晦气,让连夜埋到了路基最深处。老李记得那天晚上,埋骨头的土总也填不平,明明堆得高出地面半米,第二天一早准会陷下去,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似的。

第一个出事的是测量员小赵。他在打桩时掉进了突然塌陷的泥浆池,等被捞上来时,整个人肿得像发面馒头,可手里还死死攥着测绳,绳头缠着一缕黑头发——那片地上根本没人掉过头发。

“别瞎想了,意外。”项目经理在早会上拍着桌子,可眼神躲躲闪闪。他给每个人多加了两百块补助,说是“夜班费”,但没人敢接。

老张是第二个。他负责涵洞支模,出事前一天总说听见钢筋里有哭声,像婴儿又像老太太。工友们笑他老糊涂,直到今天凌晨,直径三十公分的螺纹钢毫无征兆地从他后腰穿进,前胸穿出,整个人钉在涵洞壁上,像块挂肉。

雨越下越大,路面开始冒气泡,沥青下面好像有东西在拱。老李凑近了看,气泡破裂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里面映出一张脸——是小赵,眼睛瞪得滚圆,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喊什么。

“李师傅,该填最后一层土了。”推土机司机探出头来,安全帽下的脸白得吓人,“经理说天亮前必须完工。”

老李没动。他想起修第三条路时,桥桩混凝土总也达不到强度,后来牺牲了一个潜水员,下去检查后就没上来,第二天混凝土突然就合格了。当时他是施工队长,亲手在验收单上签的字。

“填吧。”他哑着嗓子说,声音被雨声吞掉一半。推土机轰鸣着前进,履带碾过路面,发出沉闷的碾压声。突然,履带卡住了,司机骂骂咧咧地跳下来,弯腰一看,脸瞬间没了血色——履带齿缝里缠着半只人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沥青。

那是老张的手。早上抬他尸体时,明明是完整的。

老李突然想起埋白骨那天,他偷偷往土里埋了块护身符,是老伴求来的平安符。现在他摸了摸胸口,空荡荡的,护身符不知什么时候没了。

“救命!”司机突然尖叫起来。老李回头,看见推土机的铲斗里爬满了头发,黑色的、花白的,像水草一样缠住司机的脚踝,把他往铲斗里拖。司机的脸撞在金属壁上,发出闷响,血顺着铲斗边缘流下来,滴在路面上,瞬间被沥青吸了进去。

路面不冒泡了,变得异常平整,连雨水都挂不住,顺着路面向两侧流,像在避让什么。

老李瘫坐在地上,看着远处的项目经理站在警戒线外打电话,嘴角甚至带着笑。他突然明白,所谓的“路基债”不是意外,是献祭。每条路都有它的胃口,要刚好那么多条人命,才能喂饱。

天边泛起鱼肚白,第一辆工程车开了上来,准备做最后的清扫。老李看着车轮碾过刚才司机流血的地方,路面黑得发亮,像块凝固的血痂。

他摸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女儿”的号码。女儿下个月要结婚,他答应过要去参加婚礼。可现在他盯着路面,仿佛看到沥青下面有无数双眼睛在眨。

第七条路,还差一个。

清扫车缓缓开过,老李站起身,一步步走向路中央。他知道自己躲不过去,就像那些埋在路基下的白骨,像小赵手里的测绳,像老张胸口的钢筋。

车轮碾过来时,他闭上了眼睛。最后一刻,他好像听见无数人在欢呼,声音从地下传来,震得路面微微发颤。

后来,这条省道成了全省最平顺的路,车祸率低得惊人。只是偶尔有司机说,在雨天开车经过时,会闻到淡淡的血腥味,后视镜里会多出几个模糊的影子,在路边向他们挥手。

项目经理在庆功宴上喝多了,拍着胸脯说这是他职业生涯的巅峰。没人注意到他西装袖口沾着的泥土,更没人知道,那泥土里混着半片撕碎的平安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