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hS录像带的边缘已经发脆,像块晒干的红薯皮。我把它塞进积灰的播放机时,老式电视机“滋啦”一声亮起,屏幕上滚过几行褪色的字:《木偶奇遇记·特别版》,1987年摄制,仅存孤本。
这是爷爷的遗物。他退休前是木偶剧团的老匠人,临终前把这个铁盒子塞给我,只说“别在午夜看”。此刻指针刚过十二点,窗外的老槐树影在月光里晃,像谁在扯着线跳舞。
画面跳了几下,出现个木偶剧场。红丝绒幕布上沾着霉斑,像溅了几滴老血。主角是个木头男孩,穿蓝布褂子,脸上的红漆裂了缝,笑起来嘴角歪到耳根。他身边站着个木偶爷爷,胡子是麻线做的,眼睛是两颗黑纽扣,总盯着镜头,像在看屏幕外的人。
“匹诺曹,说谎的孩子鼻子会变长哦。”爷爷木偶的声音沙沙的,像用砂纸磨木头。
木头男孩没说话,只是扯了扯自己的鼻子。那鼻子突然“咔哒”响了一声,真的长了半寸,木茬刺棱棱地翘着。
我皱了皱眉。小时候看的版本里,匹诺曹说谎后鼻子是慢慢变长的,哪有这么突兀?
剧情往下走,却越来越怪。木头男孩没去马戏团,也没变成驴,而是跟着爷爷木偶进了个黑糊糊的木工房。房里堆着半截的木偶,有的缺胳膊,有的没眼睛,断颈处露出黄森森的木茬,像堆小山似的白骨。
“该给你换条胳膊了。”爷爷木偶拿起锯子,锯齿上沾着暗红色的木屑。木头男孩突然开始挣扎,麻绳捆着他的手腕,勒得木头“咯吱”响。他的嘴张了张,像是想喊,却没声音——原来他的舌头是块没刻完的木片,卡在嘴里动不了。
锯子落下时,屏幕突然闪了一下。再亮起来,木头男孩的胳膊已经被锯掉了,断口处塞着根铁丝,铁丝另一头攥在爷爷木偶手里。他举起新胳膊——那胳膊根本不是木头做的,皮肤皱巴巴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像只从坟里挖出来的人手。
我胃里一阵翻搅,伸手想按暂停,却发现遥控器失灵了。屏幕里的爷爷木偶突然转过头,黑纽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嘴角的漆皮簌簌往下掉:“你的胳膊,也该换了。”
窗外的槐树影猛地晃了一下,像被人拽了把。我后颈一凉,转头看见窗帘上爬着个影子,四肢细长,脖子歪歪扭扭,像个被提线的木偶。
屏幕里的木工房开始渗血,暗红色的液体顺着地板缝往镜头里流,漫过爷爷木偶的脚,漫过木头男孩的断胳膊。爷爷木偶把那只人手往男孩断臂上一接,铁丝“嗖”地钻进去,男孩的手指突然动了,蜷了蜷,像在抓什么。
“该换眼睛了。”爷爷木偶又拿起凿子,对准男孩的脸。男孩的眼睛突然流出黑汁,不是漆,是黏糊糊的,像化开的墨。他的嘴终于张开,木片舌头掉在地上,露出个黑洞洞的口腔,里面传来细碎的哭声,像个被困住的小孩。
我猛地拔掉电源,电视屏幕瞬间黑了。可那哭声没停,反而从播放机里钻出来,细细的,就在耳边。
月光从窗帘缝里挤进来,照在播放机上。我看见机器的出带口卡着半截东西,不是录像带,是根麻线,线的另一头拖在地上,慢慢往我脚边爬。
身后传来“咔哒”声,像木头关节在动。我僵硬地回头,看见衣柜门开了道缝,缝里塞着个木偶的脸——蓝布褂子,裂了缝的红漆,鼻子长得快顶到柜门,正是屏幕里的木头男孩。它的眼睛不知何时换成了两颗玻璃珠,里面映着我的影子,嘴角还在慢慢往上翘。
播放机突然自己转起来,“滋滋”地吐着麻线。线越吐越长,缠上我的脚踝,缠上我的手腕,勒得皮肤发疼。我想喊,喉咙里却像卡了块木片,发不出一点声音。
木头男孩从衣柜里爬出来,四肢关节“咯吱咯吱”响。它手里攥着根铁丝,铁丝另一头拴着个小小的木偶爷爷,黑纽扣眼睛盯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
我终于看清了,木偶爷爷的胡子不是麻线,是头发,枯黄的,缠着些干皮。它的手心里刻着个字,被血渍糊住了,隐约能看出是个“命”字。
麻线越收越紧,把我往播放机的方向拖。屏幕虽然黑着,却能看见里面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桌腿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小滩,像个没画完的句号。
木头男孩凑到我面前,玻璃珠眼睛里的影子开始扭曲。它举起铁丝,对准我的胳膊,嘴里发出“沙沙”的声音,像爷爷木偶的语气:
“换完胳膊,就该换舌头了。”
这时我才想起爷爷的话。他退休那年,剧团丢了个小孩,才六岁,最爱穿蓝布褂子。后来警察在木工房的地板下找到些碎骨头,爷爷就是那天疯的,总说“线断了,接不上了”。
麻线突然绷紧,勒得我骨头生疼。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映在电视屏幕上,四肢被拉得老长,像个提线的木偶。而木头男孩的影子里,多了个小小的人形,在它的胸腔里挣扎,像要破木而出。
播放机里的哭声越来越响,混着木头摩擦的“咯吱”声,在空屋里转来转去。我最后看见的,是木偶爷爷从男孩身后探出头,黑纽扣眼睛死死盯着我,手里的凿子闪着寒光,正慢慢对准我的脸。
第二天,邻居发现我家的门开着。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播放机还在转,吐出的麻线在地上绕成个圈,圈里摆着个新木偶——穿着我的衣服,脸是用松木刻的,眼睛还没安好,只留下两个黑洞,对着门口的方向。
录像带不见了。有人说在旧货市场看到过,封面写着《木偶奇遇记·新篇》,封面上的木偶男孩笑着,怀里抱着个小小的、没胳膊的木偶人。
而我的衣柜里,从此多了道刮痕,像个没写完的“命”字。每到午夜,就能听见里面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有人在里面刻木头,刻一下,就停住,像是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