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二十四岁那年回的青川镇。
动车钻出冗长的隧道,窗外的景色骤然从钢筋水泥的丛林切换成连绵的青山,墨绿的竹林顺着山势铺展,雾气像扯碎的棉絮缠在半山腰,空气里飘着潮湿的泥土腥气,混杂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类似腐烂稻草的味道。
“小远,这边!”
出站口,二叔挥着粗糙的手朝我喊。他比视频里看着苍老得多,头发白了大半,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烟灰,身上那件蓝布褂子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我拎着行李箱走过去,他不由分说就接了过去,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后背佝偻着,像座被压弯的老桥。
“咋突然想着回来了?城里待着不好吗?”二叔的声音沙哑,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厚重鼻音。
“公司裁员,正好回来歇歇。”我含糊地应着,目光掠过车站外空荡荡的广场。青川镇比我记忆里更萧条了,曾经热闹的小卖部关了门,铁门上锈迹斑斑,墙皮剥落的公告栏上还贴着几年前的寻人启事,照片上的女孩笑得腼腆,纸边已经卷了边。
“回来也好,你爷爷奶奶要是还在,肯定高兴。”二叔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怅然。
我爷爷奶奶在我十岁那年就没了,一场突发的山洪,把他们住的老宅子冲得只剩断壁残垣。我爸妈带着我搬到了城里,从此很少再回青川镇。这次回来,一是确实没了工作,二是心里总惦记着爷爷奶奶留下的那片山,还有山脚下那间废弃的猪圈。
小时候,我最爱跟在爷爷奶奶身后去山里捡菌子,路过那间猪圈时,总能看到一个穿着灰布衣裳的老妇人蹲在猪圈旁,喂着几头黑毛母猪。她头发乱糟糟的,用一根麻绳随意束着,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浑浊,嘴唇总是抿成一条直线,很少说话。爷爷奶奶叫她“母猪婆”,让我离她远点,说她脑子不太好使,一辈子没嫁人,就靠着几头母猪过活。
我那时候胆子小,每次路过都躲在爷爷奶奶身后,偷偷打量她。她的猪圈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猪粪味,混合着霉味,让人忍不住捂鼻子。可她却像是闻不到似的,用粗糙的手给母猪添着食,嘴里偶尔会念叨些听不懂的话,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
“对了,”二叔突然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回来住我家吧,你爷爷奶奶那老宅子早塌了,没法住人。”
“不了二叔,我想先去山里看看,找找我爷爷奶奶以前住的地方。”我说道。
二叔的脚步顿了顿,脸色有些不自然:“山里没啥好看的,都荒了这么多年了,路也不好走。”
“没事,我就是想看看。”我坚持道。
二叔沉默了片刻,没再反对,只是低声说了句:“那你小心点,山里野兽多,天黑前赶紧下来。还有,别往西边去,那边的林子密,容易迷路。”
我点点头,没太在意。我知道西边是母猪婆以前住的地方,小时候爷爷奶奶就不让我往那边去,说那边不吉利。
回到二叔家,简单收拾了一下,我就背着背包上了山。山路确实难走,杂草丛生,藤蔓缠绕,一不小心就会滑倒。我凭着记忆往前走,走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一片废墟,那就是我爷爷奶奶以前住的地方。
断壁残垣上爬满了青苔,院子里长满了齐腰高的野草,几只麻雀在杂草间蹦跳着,见了我,扑棱棱地飞走了。我站在废墟前,心里一阵发酸,小时候的记忆像潮水般涌了上来,爷爷奶奶的笑容,院子里的石榴树,还有傍晚时分袅袅升起的炊烟,都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我在废墟里转了转,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只有几块破碎的瓦片和一些生锈的农具。正当我准备离开时,一阵风吹过,带来了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母猪婆猪圈里特有的、混合着猪粪和霉味的气息。
我顺着气味望去,只见西边的林子里,隐约有一间破旧的木屋,屋顶上长满了杂草,烟囱里没有冒烟,看起来像是废弃了很久。那应该就是母猪婆以前住的地方。
小时候的好奇心再次涌上心头,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西边的林子走去。二叔的话在耳边回响,但我实在太想知道,那个神秘的母猪婆,现在怎么样了。
二
西边的林子比我想象中更密,参天的大树遮天蔽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越来越潮湿,那股难闻的气味也越来越浓,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
我心里有些发毛,脚步也慢了下来。周围静得出奇,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偶尔会传来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声音尖锐刺耳,让人不寒而栗。
走了大概半个小时,我终于来到了那间木屋前。木屋比我记忆中更破旧了,木板墙已经发黑腐烂,窗户上的纸早就没了,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木框。猪圈就在木屋旁边,围栏已经塌了大半,里面空荡荡的,没有猪,只有一堆堆发黑的粪便和腐烂的稻草。
一股强烈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我忍不住捂住了鼻子,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味道比我小时候闻到的要浓烈得多,而且那股血腥味也更明显了。
“有人吗?”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在林子里回荡,却没有任何回应。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了木屋的门。“吱呀”一声,门轴发出刺耳的声响,像是要断裂似的。屋里一片漆黑,只有几缕阳光从破损的屋顶和窗户照进来,勉强能看清里面的景象。
屋里很乱,地上堆满了杂物,破旧的被褥、发霉的衣物、还有一些看不清用途的木头疙瘩。墙角堆放着几袋饲料,袋子已经破了,里面的饲料撒了出来,受潮后结成了硬块,上面爬满了虫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去,脚下的木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仿佛随时都会塌陷。突然,我踢到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破旧的木盆,里面装着一些暗红色的液体,已经凝固成了血块,那股血腥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我的心跳瞬间加速,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是什么?难道是猪血?可猪圈里已经没有猪了啊。
我顺着墙壁摸索着,想找找有没有其他线索。突然,我的手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我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清了,那是一个生锈的铁钩,挂在墙上,钩子上还沾着几根暗红色的毛发,不知道是猪毛还是其他什么动物的毛。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咀嚼什么,声音沉闷而清晰,从木屋的里间传来。
我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里间有人?是母猪婆吗?
我蹑手蹑脚地朝着里间走去,里间的门虚掩着,留着一条缝隙。我趴在门缝上往里看,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僵在原地,浑身冰冷。
里间的地上铺着一层稻草,一个穿着灰布衣裳的老妇人蹲在稻草上,背对着我。她的头发比我记忆中更乱了,像一蓬枯草,身材也变得更加佝偻,几乎要贴到地上。她的手里拿着一块血淋淋的东西,正在不停地咀嚼着,嘴角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而在她的身边,躺着一具残缺不全的动物尸体,看起来像是一只山羊,内脏被掏空了,鲜血染红了周围的稻草。
是母猪婆!
我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双腿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我想转身逃跑,可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母猪婆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慢慢地转过头,看向门口。
那张脸,已经完全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她的眼睛变得异常大,眼球突出,布满了血丝,像是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一样。她的鼻子塌陷着,嘴唇干裂,露出了几颗黄黑相间的牙齿,上面还沾着血肉。她的脸上布满了深褐色的斑块,像是某种皮肤病,又像是干涸的血迹。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原始的、贪婪的欲望,像是在看一件猎物。
我再也忍不住了,尖叫一声,转身就往屋外跑。我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耳边传来母猪婆凄厉的嚎叫声,还有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我。
林子里的树枝划破了我的脸和手臂,火辣辣地疼,可我不敢停下。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跑!快跑!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终于跑出了西边的林子,看到了二叔家的方向。我脚下一软,摔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汗水和泥土浸透了。
后面的脚步声没有追上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
我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朝着二叔家走去。一路上,我不停地回头张望,生怕母猪婆会突然追上来。
回到二叔家时,天已经黑了。二叔看到我这副模样,吓了一跳,赶紧迎了上来:“小远,你咋了?咋弄成这样?”
我瘫坐在椅子上,缓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声音颤抖地把刚才在西边林子看到的一切告诉了二叔。
二叔的脸色越来越凝重,他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二叔,母猪婆她……她是不是疯了?”我问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二叔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她不是疯了,她是……变了。”
“变了?什么意思?”我不解地看着二叔。
二叔叹了口气,说道:“你走了之后没多久,山里就发生了一件怪事。那年冬天特别冷,下了好大的雪,把山路都封了。开春之后,有人发现母猪婆的猪圈里的猪全死了,都冻僵了,死状很惨,像是被什么东西咬死的。”
“从那以后,母猪婆就变了。她不再养猪,每天都往山里跑,有时候几天都不回来。有人说,看到她在山里生吃野兽,还说她晚上会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嚎叫声。”
“村里的人都怕她,没人敢靠近西边的林子。我本来想告诉你这些的,可又怕你害怕,没想到你还是去了。”
我听得浑身发冷,原来母猪婆早就变成这样了。那她刚才吃的,真的是野兽吗?可她看我的眼神,实在太吓人了,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样。
“那……那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问道。
二叔摇了摇头:“不知道。有人说,她是被山里的精怪附体了;也有人说,她是饿疯了,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才变成这样的。”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母猪婆那张恐怖的脸,还有她咀嚼血肉的样子,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母猪婆的变化,肯定和当年的某些事情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