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伤愈后,尤国胜队长考量他与阿喜年纪尚轻、土生土长且机智灵活,潜伏县城收集敌军情报、掩护支持游击队的作用无可替代,便决定让两人返回无锡县城继续执行任务。
晨雾未散,破旧的街道上已有零星行人。阿炳拄着拐杖、背着二胡踽踽独行,凄凉的琴声在薄雾中流淌,恰似他颠沛流离的人生。
一个清脆稚嫩的童声响起,孩童背着大邮包、手持一叠报纸高声叫卖:“民声报,大公报,汪主席讲话,中日亲善哟——”
一位过往的中年人买了份《民声报》,嘴里嘟嘟囔囔:“什么中日亲善,都是骗人的鬼话!”他扒开报纸中缝,望着“寻人启事”栏目叹气,“哎,二哥去年被东洋人拉夫,据说押到了无锡,一年多杳无音信,我哪儿找他去啊!”
身旁的青年也叹了口气:“要不我们也登个寻人启事?”
中年人摇了摇头:“他是被强抓去的,登寻人启事有什么用?”
正在此时,戴着礼帽、墨镜,身着旧道袍的阿炳拉着胡琴走来。青年连忙对中年人说:“三叔,不如问问这位先生,他到处游荡,说不定能打听点消息。”
两人恭敬地走到阿炳面前:“拉胡琴的先生,请留步,想跟你打听点事。”
阿炳停住脚步:“二位想打听何事?”
中年人叹了口气:“我二哥去年在苏州被东洋人拉夫抓走,据说到了无锡,一年多杳无音讯。家父得知后一病不起,家母也心急如焚,让我们出来打探营救,不知先生可否知晓东洋人拉夫的事?”
阿炳答道:“这事我略知一二。去年,日本人拉夫多是送到梅园的山洞据点,据说要做活体实验,后来被游击队捣毁了。有些人跟着游击队走了,还有些人各自逃去他乡,你们要找,恐怕是大海捞针。”
中年人面露急切:“此话当真?”
阿炳淡淡回应:“若是去年那档子事,千真万确。若是其他时间被抓的,我便不清楚了。”
中年人谢过阿炳,掏出两个铜子递给他。
就在此时,阿福扛着鱼叉、提着鱼篓走来,热情地打招呼:“阿炳师傅,你来啦!”
阿炳回头对中年人说:“你们不如问问这位小兄弟,或许他能知道更多。”
中年人迟疑地打量着阿福:“小兄弟,想跟你打听点事?”
阿福大大咧咧地说:“有什么事尽管说。”
中年人又把自家兄弟被日本人抓走的事复述了一遍。阿福仔细打量两人,听口音并非本地人,便问道:“二位是从哪儿来?”
中年人答道:“我们从苏州而来。”说着,一口糯软动听的苏州方言自然流露。
阿福又打量了他们一番:“这口音,我好像在哪儿听过。”
中年人心中一动:“哦?我们是苏州人,小兄弟在哪儿听过?”
阿福思索片刻:“二位贵姓?”
青年连忙回答:“我们姓周。”
阿福心里顿时一亮:“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请跟我来。”
他把两人带到一家小茶馆,坐下后小声说:“我知道去年游击队解救了一批被押到无锡的劳工,有两人不幸遇害,还有几个往宜兴方向逃去了。我曾在宜兴长岗岭一带遇到一个姓周的,口音和你们一模一样。”
中年人来了兴趣:“哦?还有这等事?”
阿福点头:“不过他好像是游击队的人。”
青年一听来了劲:“那太好了!我们这就去长岗岭,若是二叔,我就跟他一起干!”
中年人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四下张望了一番,又问道:“你说的那位周先生长什么模样?大概多大年纪?”
阿福答道:“约莫五十岁不到,中等个子,国字脸,左耳好像缺了一小块,听他说是被日本人砍的。”
青年咬牙切齿:“这些东洋鬼子,我与他们势不两立!”
中年人听罢大惊:“这是真的?”
阿福点头:“千真万确。”
青年激动地说:“这可不就是我家二叔吗?”
中年人也难掩激动:“那耳朵确实是被日本人砍的!那天我们弟兄在一起,他为了让我逃跑,主动挡住鬼子,挨了一刀,我才得以脱身。”
青年重重拍了下桌子,怒声道:“这些东洋拐子,我定要报仇!”
阿福看在眼里,暗中点头,看来这两人并非坏人。
中年人起身付了茶钱,对阿福说:“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去长岗岭。”
阿福摆了摆手:“慢着!此去长岗岭一路凶险,鬼子汉奸都设了关卡,稍有不慎便会被抓,得好好计较一番。”
中年人连连点头:“小兄弟说得是,不知你有何妙计?”两人见阿福年纪虽小,却谈吐不凡、见识广博,心中不由得生出敬佩。
阿福思索片刻:“你们先找家小旅馆住下,我去想个万全之计。”
两人连连应好,跟着阿福来到一家僻静的小旅馆。另一边,阿炳拉着破二胡,朝不远处的菜市场走去。
“阿炳!到我这儿来!”卖菜的阿喜老远听见琴声,连忙招手,“这儿有个空档,能遮遮雾!”
“阿喜!好嘞!”阿炳循着声音,缓缓朝菜摊走来。
刚走几步,一个刺耳的声音骤然响起:“瞎子,给我停下!”
阿炳眉头一皱,装作未闻继续前行。沙壳子快步上前,一把拽住二胡弦:“叫你停下还走?耳朵也瞎了?”
阿炳抬起头,空洞的眼睛对准沙壳子,并不答话,只是用二胡拉了几个短促的音符。沙壳子还没弄明白,阿喜却听出了门道——阿炳是在问“你叫何人?”
沙壳子反应过来,更加恼怒:“不叫你叫谁?这街上还有第二个瞎子吗?”他嗤笑一声,身旁的日本兵也露出轻蔑的神色。
“我本就是瞎子,”阿炳冷笑一声,“你若是没瞎眼,怎会撞到我?”
沙壳子被噎得脸色一沉:“废话少说!你好运来了!岗村长官要听你拉胡琴,跟我走!”
“我为何要跟你走?”阿炳挣开他的手。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沙壳子抬手就要打,却被一只手拦住。原来是阿福赶了过来,他肩扛鱼叉、手提鱼篓,嬉皮笑脸地对沙壳子说:“吴警长,别动气,有话好好说。”
沙壳子一见阿福,怒火更盛:“妈的,又是你!”
阿福从鱼篓里掏出一条大鲫鱼晃了晃:“吴警长,你看,我又给你送鲫鱼来了。”
一旁的日本宪兵看得不耐烦,瞪了沙壳子一眼:“好好说话!”
日本兵拍了拍沙壳子的肩,转而对阿炳假惺惺笑道:“你的,害怕的不要,我的请你去,大大的有赏!”
“害怕?”阿炳挺直腰板,“我还没吃饭呢。”
阿福连忙笑着对日本宪兵说:“是啊,阿炳先生挣钱不易,还要孝敬吴警长。不吃饭就没力气,没力气怎么拉胡琴呢?”
日本宪兵又瞪了沙壳子一眼。沙壳子眼珠一转,掏出几个银角子指了指阿喜:“你搀着他,给他买点吃的!吃饱了再跟我走!”
“好嘞!”阿喜连忙应下,搀扶着阿炳走进旁边的小吃店,心里暗忖:若是能趁机混进宪兵队,打探点鬼子的消息就好了。
沙壳子站在店外骂骂咧咧:“妈的,一个瞎子吃碗馄饨还得我等,倒成了伺候他了!”
阿福扛着鱼叉、提着鱼篓也跟了进去,那个苏州青年年轻好奇,也跟着走了进来。
小吃店里,阿喜高声喊:“伙计,来两碗馄饨、一笼小笼包!快点!”
阿福拉着苏州青年坐下:“再加两碗馄饨!”
伙计连连答应:“好嘞!”
阿福和阿喜趁机低声商量应对之策,都觉得让阿炳混进去打探情报是个好机会。一旁的苏州青年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拍板,对众人说:“我学过说书,不如让阿炳拉胡琴,我打拍板助兴,再唱两句评弹,跟着一起混进去?”
阿福灵机一动:“这主意好!不然阿炳一个人进去,我们也不放心。”
说干就干,馄饨还没端上来,阿炳便操起二胡拉了起来,苏州青年小周手持拍板配合,不时唱上两句评弹,两人配合默契,韵味十足。外面的沙壳子听了不以为然,可那个日本宪兵却听得津津有味。
热气腾腾的食物很快端上桌,阿喜把馄饨推到阿炳面前:“不吃白不吃,快吃!”
“对,不吃白不吃!”阿炳拿起调羹,边吃边低声问,“你让我跟他们走,是不是有要紧事?”
阿喜凑近压低声音:“我要是能一起进去就好了,说不定能打探到鬼子的消息。你进去后也帮着听听,有动静就想办法传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阿炳停下调羹沉默片刻:“好。你若能进去最好,这个苏州小伙子拍板打得不错,能混进去也能有个照应。”
“是啊!”阿喜点头,“全看你的了!”
“好!”阿炳一口吃完剩余的馄饨,抹了抹嘴,“我知道了。”
四人走出小吃店,苏州小伙子手里拿着白木拍板,一边打着一边唱着。日本宪兵一把拦住他:“你的,一起走!”又对阿炳做了个“请”的手势,“阿炳先生,请!”
沙壳子不耐烦地冲着阿喜说:“你搀着他走!别磨磨蹭蹭的!”
阿喜扶着阿炳朝宪兵队走去——这里原是无锡实业家的洋楼,如今成了侵华日军宪兵队驻地,门禁森严。到了门口,日本兵拦住阿喜,沙壳子伸手想把阿炳拉进去:“你就在外面等着!”
不料,那个日本宪兵却挥了挥手,让众人停下,自己急匆匆地走进里面。不一会儿,他笑嘻嘻地走出来,冲着阿炳和苏州小伙子招了招手:“你们的,跟我来。”
苏州小伙子装作诚惶诚恐的样子,搀扶着阿炳小心翼翼地向里走去。阿福看在眼里,暗自心想:这小伙子倒挺机灵。
阿福和阿喜站在门口,心里七上八下,只能默默祈祷阿炳他们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