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那片正在无声崩解的扭曲丛林，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连几位金丹真君那沉稳的心跳声，在这里都被某种恐怖的背景场强行压制到了极限。
前方，光线开始出现诡异的弧度。
原本应该是沉星崖的位置，此刻那座高达千仞、曾被无数外门弟子视为试炼天堑的巍峨断崖，已经凭空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悬浮在半空、直径超过千丈的无色旋涡。
它没有颜色，因为它本身就是“无”。周围的光线在靠近它时，并不是被反射或吸收，而是被那股恐怖的引力强行扭曲、拉长，最后跌落进那个看不见的深井中，再无踪影。
“这就是……吞噬的源头？”
岳擎苍停下了脚步。他手中那面足以镇压地脉的暗金巨盾，此刻正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
盾面上原本流转的土黄色光晕，此刻像是一缕缕被抽丝剥茧的烟雾，不受控制地向着那个旋涡中心飘去。
“这里的地脉引力，是外界的百倍以上。”岳擎苍脸色凝重，额头上暴起青筋，显然正在以肉身对抗着巨大的压力，“若非金丹期的肉身，普通的筑基修士站在这里，瞬间就会被这股引力撕成碎片。”
“不，不是撕碎。”
天工居士手中的紫金罗盘早已崩碎，此刻他双手掐算，指尖流淌着推演天机的星光，但那星光却极其黯淡，仿佛风中残烛。
他盯着那个旋涡，声音干涩：“是被‘拆解’。这个旋涡不仅吞噬物质，还在拆解五行结构。若是落入其中，瞬间就会被还原成最原始的灵气粒子，回归虚无。”
顾临被几位大佬护在中央，虽然没有直接承受那股恐怖的引力，但他体内的反应却最为剧烈。
归墟心铠的核心正在疯狂搏动，那是一种遇见了终极同类的战栗与渴望。
而更让顾临心惊的是，在他识海深处，七大窍穴中的两个——代表着生机与枯荣转化的“生息”，以及代表着宏大引力与空间规则的“星辰”，此刻竟然不受控制地高速旋转起来。
这两个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的窍穴，此刻仿佛受到了某种来自旋涡深处的召唤，产生了一种极其强烈的共鸣。
“柳家的人……在哪里？”凌霜真君环顾四周，手中剑意吞吐，随时准备斩断虚妄。
“在风眼。”
顾临强忍着体内窍穴的躁动，抬起手，指向那个无色旋涡的最中心——那里有一处绝对静止的“静滞点”，也是所有引力平衡的死角，“他们在那里。”
众人运足目力，透过层层扭曲的光影，终于看清了旋涡中心的景象。
那一瞬间，饶是见惯了生死的几位内门巨头，也不禁瞳孔微缩，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四十六个人。
正是失踪的柳家精锐小队。
他们并没有变成任何狰狞的怪物，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相反，他们看起来……太干净了。
四十六个人，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姿势——有的在掐诀施法，有的在祭出法器，有的似乎正在张嘴呼喊同伴。
他们就那样静静地悬浮在旋涡的中心，随着微弱的气流缓缓转动。
但他们的身体，已经不再是血肉之躯。
他们的皮肤、肌肉、骨骼，全部变成了半透明的灰白色。这种质感既不像玉石，也不像冰晶，更像是一种被掏空了所有色素和杂质后的“蝉蜕”。
光线可以毫无阻碍地穿透他们的身体，甚至能看清他们体内早已停止流动的经脉网络——那些经脉也是灰白色的空管，里面空空荡荡，没有一滴鲜血，没有一丝灵力。
“空心人……”
顾临看着这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这些同门师弟师妹，就像是一群被精雕细琢出来的空心人偶，精美，却透着一种让人绝望的死寂。
“天工，看看还有救吗？”凌霜真君的声音依旧清冷，但握剑的手指却微微发白。
天工居士没有说话，他从袖中取出一枚名为“探生针”的法宝，屈指一弹。
咻。
探生针化作一道流光，极其艰难地穿过外围的引力乱流，精准地刺入了其中一名弟子的眉心。
没有鲜血流出。
甚至连一点灵力波动都没有。
下一刻，天工居士手中的主针法盘上，原本应该亮起的生命火光，彻底熄灭。
“生机已断。”
天工居士摇了摇头，语气中透着一股无力的理智，“神魂反应为零。他们的肉身虽然还在，但本质上已经被‘掏空’了。深渊抽干了他们的灵智与生机，只留下这具空壳。”
“现在的他们，只是深渊用来稳定这个空间通道的‘锚点’。”
“锚点？”岳擎苍咬牙切齿，“你是说，这鬼东西把老子的徒子徒孙当成了固定幄帷的钉子？”
“比那更糟。”天工居士叹息道，“他们是‘祭品’。这四十六具空壳，卡在了现实与虚无的夹缝中，欺骗了天道，让这个不该存在的旋涡得以稳定存在。”
死刑宣判。
现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既然已经是一具具空壳，那接下来的任务就简单了——或者说，更残酷了。毁掉锚点，炸毁通道，任务完成。
然而就在凌霜真君准备抬手出剑，给这些后辈一个痛快，彻底斩断通道连接的时候。
“等等。”
顾临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
“顾临？”天工居士皱眉看过来，“不可意气用事。我知道其中有你的熟人，但根据推演，他们确实已经……”
“不，前辈。推演是死的，但感觉是活的。”
顾临没有看几位真君，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旋涡中心那名为首的柳家弟子身上。那人名叫柳云，顾临见过，是一个很腼腆的少年。
此刻，柳云那张半透明的脸上，表情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诡异的……茫然。
顾临闭上眼睛，放开了身心对外界的防御，任由体内那两个躁动的窍穴与那个恐怖的旋涡产生共鸣。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那些看起来已经空无一物的躯壳深处，并不是一片死寂。
在“生与死”的夹缝中，在“存在与消失”的叠加态里，有一团微弱到极致、连金丹期神识都无法捕捉的波动，正在绝望地挣扎。
那不是完整的魂魄，那是被困在躯壳与虚无之间的“真灵”。
“他们……还没有完全死。”
顾临猛地睁开眼，双眼中青灰两色光芒交织流转，那是“生息”窍穴全力运转的异象，而这股异象在“星辰”窍穴的引力加持下，变得深邃无比。
“天工前辈说他们神魂反应为零，是因为他们的神魂已经被深渊压进了躯壳的最底层，被封印在了‘无’的概念里。”
“这是一种叠加态。”
顾临的声音在颤抖，那是因为他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那种大恐怖，“他们既没有活着，也没有死去。他们的意识被无限拉长，在那片绝对的黑暗中，正经历着永恒的幽闭。”
“他们被困在自己的‘尸体’里，出不来，也死不掉。”
听到这话，凌霜真君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对于修仙者来说，身死道消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轮回的机会都被剥夺，要在无尽的虚无中受尽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种状态……”
顾临按住胸口，那里两股力量正在疯狂碰撞。
生息窍穴感受到了那种生死凝滞的痛苦，渴望打破僵局，完成枯荣的流转。 “星辰”窍穴感受到了那种宏大的引力囚笼，渴望模拟它，解析它，甚至……取代它。
在这两股力量的激荡下，顾临脑海中突然划过一道闪电般的明悟。
这四十六个“空心人”，其实就像是四十六颗即将熄灭、却无法坍缩的碎界。
只要给他们一个正确的“引力”，给他们一个符合天道的“衰亡”过程，就能让他们打破这种静止的叠加态，完成最后的……谢幕。
“诸位前辈，请给我一点时间。”
顾临深吸一口气，反手拔出了腰间的“尘隐”。
“我想……送他们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