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裂帐,寒浸骨血。五丈原的冬夜,似有无数把冰刃,穿透帆布帐壁,直刺中军帐的每一寸角落。
帐内残灯如豆,青釉油灯的灯芯焦黑欲断,昏黄的光晕勉强笼罩着案几与木榻,将满墙舆图映得忽明忽暗。图上用朱砂标注的“祁山”“渭水”“陈仓”诸地,墨迹早已被岁月磨得发暗,却仍能辨出反复勾勒的痕迹,那是诸葛亮六出祁山的轨迹,也是他半生逆命的印记。
木榻之上,诸葛亮斜倚着被褥,锦被厚重却挡不住浑身的寒意。他身形枯槁,往日里丰神俊朗的面容如今只剩皮包骨,颧骨高耸如崖,眼窝深陷似渊,唯有那双曾洞穿天下的眼眸,此刻虽蒙着一层浑浊的雾霭,却仍有微光闪烁,像是风中残烛,拼尽全力不肯熄灭。
“咳……咳咳……”
压抑的咳嗽声骤然响起,诸葛亮猛地弓起脊背,枯瘦的手指死死按住胸口,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在蜡黄的皮肤下虬结。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慌忙侧过身,以绢袖掩口,剧烈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帐内回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
待喘息稍定,他缓缓移开绢袖,那片洁白的素帛上,点点殷红如寒梅绽雪,刺得人眼生疼。
“丞相!”
帐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姜维掀帘而入,身披玄甲,满面焦灼。他见诸葛亮嘴角残留的血迹,瞳孔骤缩,快步上前跪倒榻前,声音带着哽咽:“丞相保重龙体!军医已在帐外候着,快请诊治!”
诸葛亮摆了摆手,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朽的木琴:“不必……些许小疾,无妨。”他抬手拭去嘴角血迹,目光落在姜维身上,见他甲胄上还沾着霜雪,便知他又在帐外守了许久,“伯约,深夜风寒,你且回去歇息,帐外有侍卫值守便好。”
“丞相病重,维岂能安歇?”姜维膝行半步,抬头望着诸葛亮憔悴的面容,眼中满是痛惜,“自屯兵五丈原,丞相日夜操劳,废寝忘食,如今……如今怎可再这般硬撑?魏军坚守不战,无非是想耗垮我军,丞相若有闪失,蜀汉大业……”
“蜀汉大业”四字,如重锤敲在诸葛亮心上。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眸中已多了几分坚定:“伯约,我等受先帝厚恩,承托孤之重,岂能因些许艰难便退缩?司马懿老奸巨猾,深知我军粮草不济,欲以逸待劳。可他忘了,我蜀汉将士,个个皆是忠义之辈,纵使逆势而行,亦能死战到底!”
话虽如此,一阵眩晕却突然袭来,诸葛亮眉头紧锁,扶住榻边的矮几才稳住身形。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早已油尽灯枯。连日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每一次批阅公文、每一次推演阵法,都要耗费巨大的气力,如今连开口说话,都觉得困难。
“丞相,”姜维见他神色不对,连忙上前搀扶,“方才探马回报,司马懿派夏侯霸率轻骑袭扰我军屯田之地,将士们已奋力击退,只是……只是折损了些人手,粮草也被焚毁少许。”
诸葛亮心中一沉。屯田是他为长久对峙定下的计策,如今被魏军袭扰,粮草本就紧张的局面更是雪上加霜。他抬手揉了揉眉心,脑海中飞速盘算:“司马懿此举,意在乱我军心、断我粮道。你即刻传令,令高翔率军加强屯田区戒备,多设伏兵,若魏军再敢来犯,务必重创之。另外,命杨仪加快粮草转运,木牛流马虽能省力,却仍需谨慎,不可有失。”
“诺!”姜维应声起身,却迟迟不肯挪动脚步,“丞相,您当真不请军医?维观您气色,实在堪忧。”
诸葛亮淡淡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一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若能为国捐躯,马革裹尸,亦是幸事。只是……”他的目光转向案几上那卷《出师表》,声音低了下去,“只是未能亲眼见得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愧对先帝,愧对蜀汉百姓。”
姜维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卷竹简静静躺在案上,墨迹淋漓,字字泣血。他想起去年丞相在成都朝堂上诵读此文时的情景,百官动容,后主垂泪,那份赤诚与决绝,至今仍历历在目。
“丞相忠心,天地可鉴,先帝在天有灵,定会感知。”姜维哽咽道,“待击退魏军,平定中原,维定当在洛阳城头,为先帝、为丞相,告慰汉家列祖列宗!”
诸葛亮轻轻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怅惘:“伯约,你可知……我六出祁山,并非不知胜算渺茫?”
姜维一怔,不解地望着他。
“魏据九州之地,民殷兵强,人才济济;蜀偏居西南一隅,地狭人稀,兵不过十万,将才渐凋。”诸葛亮缓缓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无尽的沧桑,“荆州失守,隆中对之策折翼;夷陵惨败,蜀军精锐尽丧。当此之时,天下大势已定,汉祚倾颓,已成定数。我又岂会不知?”
“那丞相为何还要……”姜维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心中虽有疑惑,却不敢质疑这位敬若神明的恩师。
诸葛亮望着帐外呼啸的朔风,眸中泛起泪光:“只因先帝三顾茅庐之恩,白帝城托孤之重。当年隆中初见,先帝以赤诚待我,许我以驱驰;永安宫前,先帝执我之手,言‘君可自取’。这份知遇之恩,这份托孤之责,我岂能辜负?”
他的思绪,渐渐飘回了二十余年前的隆中。
那是一个清朗的夏夜,卧龙岗上繁星满天,银河如练,横贯天际。十七岁的他,身着粗布短褐,盘膝坐在田埂上,身旁放着一卷《甘石星经》,指尖捻着几粒泥土,望着星空凝神思索。
晚风拂过稻田,掀起层层绿浪,带来阵阵稻香。远处的竹庐灯火点点,隐约传来徐庶的读书声,清脆悦耳。
“孔明兄,这般深夜,还在此观星?”徐庶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少年人的爽朗。他快步走来,手中提着一壶酒,身后跟着石广元、孟公威二人。
诸葛亮回头一笑,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月光洒在他年轻的脸上,眉目清俊,意气风发:“元直,季然,公威,你们怎来了?”
“见你许久未归,便寻来看看。”石广元举起手中的食盒,“家母烙了些饼,特来与孔明兄分享。”
四人围坐在田埂上,徐庶给每人斟了一杯酒:“近日听闻曹操大破袁绍于官渡,中原震动,孔明兄对此事如何看待?”
诸葛亮浅酌一口酒,目光重回星空,眸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深邃:“曹操雄才大略,又挟天子以令诸侯,占尽天时;袁绍优柔寡断,刚愎自用,虽有四世三公之名,却无济世之才,败亡是迟早之事。”
“那依孔明兄之见,这天下,终将落入谁手?”孟公威问道。
诸葛亮沉默片刻,指尖循着星辰轨迹划过:“荧惑守心,紫微星暗淡无光,汉家气数已尽。曹操据中原,孙权守江东,刘表占荆州,刘璋守益州,天下三分之势,已露端倪。只是……”他叹了口气,“战乱不休,黎民涂炭,实乃苍生之祸。”
“孔明兄有经天纬地之才,何不出山辅佐一方诸侯,安定天下?”徐庶说道,“近日刘表遣使来召,孔明兄为何拒之?”
诸葛亮摇了摇头:“刘表胸无大志,只求自保,非明主也。我若出山,必择一能解民倒悬、心怀天下之人,否则,宁可躬耕陇亩,终老一生。”
“可这般乱世,明主难寻啊。”石广元叹道。
“缘分会来的。”诸葛亮微微一笑,眼中满是憧憬,“我虽隐居隆中,却也知天下事。闻中山靖王之后刘备,仁德布于天下,知人善任,近日辗转至新野,或许……”
他话未说完,却见徐庶眼中一亮:“孔明兄也知玄德公?我近日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此人确实胸怀大志,待人赤诚,若能得孔明兄辅佐,必能成就大业。”
诸葛亮只是笑了笑,没有再多言。他望着漫天繁星,心中默默期盼着那位明主的出现,却也隐隐有些不安。星象所示,天命难违,即便有明主相助,想要兴复汉室,重振河山,亦是难如登天。
“孔明兄,你在想什么?”黄月英的声音从竹庐方向传来,她提着一盏灯笼,缓步走来,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窈窕。她手中捧着一卷图纸,脸上带着几分兴奋。
“月英,你怎也来了?”诸葛亮起身相迎,眼中闪过一丝温柔。
黄月英将灯笼递给他,展开手中的图纸:“我近日改良了连弩的设计,你看,这般改动,能否实现十矢连发?”
诸葛亮接过图纸,仔细端详起来,眸中渐渐亮起光芒:“妙!妙哉!月英,你这设计,若能制成,必能大幅提升战力!待他日出山,此弩定能助明主平定天下!”
黄月英脸颊微红,轻声道:“你若喜欢,我便再多琢磨琢磨,争取早日造出实物。”
四人看着这对璧人,纷纷打趣,田埂上响起阵阵欢声笑语,与远处的蛙鸣虫叫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静谧而美好的画卷。
那时的他,意气风发,心怀天下,以为只要寻得明主,便能凭借自己的智谋,扭转乾坤,安定四海。他从未想过,这条道路会如此艰难,如此漫长,如此悲壮。
“丞相?丞相?”
姜维的呼唤将诸葛亮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回过神,望着眼前焦急的弟子,眼中的温情渐渐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遗憾。
“方才……失态了。”诸葛亮轻轻咳了一声,“伯约,你且去吧,按我所言传令,切勿有误。”
姜维见他神色恢复了些,便不再多劝,躬身行礼:“诺!丞相保重,维随时听候差遣。”
帐帘落下,帐内再次恢复寂静。诸葛亮缓缓抬手,伸向案几上的《出师表》,指尖颤抖着抚过竹简上的字迹:“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
字字句句,皆是他对后主的殷切期盼。可他心中清楚,刘禅年幼昏聩,宠信宦官,想要做到“亲贤臣,远小人”,何其难也。
“先帝……”他喃喃自语,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刘备的身影。永安宫的病榻前,刘备紧紧握着他的手,眼中满是信任与托付:“孔明,朕死后,嗣子可辅,便辅之;若其不才,君可自取。”
那时的他,涕泣受命,发誓定要辅佐后主,兴复汉室。可如今,他倾尽半生心血,六出祁山,却依旧未能改变蜀汉的困境,未能实现对先帝的承诺。
“臣……尽力了……”诸葛亮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出师表》上,晕开点点墨迹,“先帝,臣真的……快撑不住了……”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再次咳出鲜血,这一次,却再也无力遮掩。鲜血染红了衣襟,也染红了那卷承载着他毕生理想与忠诚的竹简。
他缓缓倒回榻上,目光涣散地望着帐顶。寒风吹过,灯芯摇曳,满墙的舆图在光影中仿佛活了过来,那些标注着“北伐”“征战”的痕迹,如同一条蜿蜒曲折的道路,引领着他从隆中走向五丈原,从意气风发的卧龙,变成了油尽灯枯的孤臣。
意识渐渐模糊,他仿佛又回到了隆中。这一次,他没有看到徐庶、石广元等人,只有黄月英站在竹庐前,笑容温柔:“孔明,你回来了。”
“月英……”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你太累了,该歇歇了。”黄月英的声音轻轻柔柔,“天下大势,非你一人所能逆转,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先帝的嘱托,蜀汉的百姓……”
“先帝若知你这般操劳,定会心疼。”黄月英缓缓走近,眼中满是怜惜,“孔明,执念太深,只会苦了自己。”
诸葛亮摇了摇头,泪水再次涌出:“我不能歇……我若歇了,蜀汉怎么办?先帝的遗愿怎么办?”
“总有后来人。”黄月英轻声道,“伯约忠诚勇武,继承了你的兵法;蒋琬、费祎贤明能干,可辅后主。你该放心了。”
他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已经发不出声音。意识如同沉入深海,越来越暗,越来越远。
帐外的朔风依旧呼啸,帐内的灯火渐渐微弱。诸葛亮的眼睛缓缓闭上,嘴角却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或许,在另一个世界,他能回到隆中,回到那个繁星满天的夏夜,与徐庶、石广元饮酒畅谈,与黄月英一起研究连弩图纸,再也不用背负那么多的责任与遗憾。
“先帝……臣……不负所托……”
最后一句微弱的呢喃消散在寒风中,中军帐内,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在这寂静的寒夜里,显得格外凄清。
五丈原的寒夜,依旧漫长。而那位为了承诺倾尽一生、逆命而行的卧龙,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榻上,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只是,谁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等到明天的日出,还能不能看到北伐成功的那一天。
帐外,姜维站在寒风中,望着中军帐那微弱的灯火,泪水无声地滑落。他知道,丞相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可他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祈祷,祈祷上苍能再给丞相一些时间,给蜀汉一些希望。
而帐内,那卷染血的《出师表》静静躺在案上,仿佛在诉说着一位孤臣的忠诚与悲壮,诉说着一段“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逆命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