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冒商标和进口烫印机的发现,让陆子谦嗅到了比暴力破坏更危险的气息。这是一场针对二纺厂未来命脉——市场信誉的精准打击。对手显然深谙商业竞争的残酷,知道摧毁一个刚刚崛起的品牌,远比破坏几台机器更能致命。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连王猛也被告知暂时按兵不动,只需严密监视,记录所有出入修车铺的人员、车辆特征及时间。他需要更清晰地了解这条潜在制假链条的全貌,以及它背后究竟连着谁。
白天,他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全心扑在生产上的陆厂长。香港订单进入最后的质检和包装阶段,他几乎寸步不离车间,对每一匹布的色泽、印花、手感都要求极其严格。工人们看到厂长如此重视,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没有人知道,这位年轻的掌舵人心中正压着另一块沉重的石头。
利用午休间隙,他独自在办公室摊开市区地图,用红笔圈出老粮油加工厂和那个废弃修车铺的位置,并在旁边标注了王猛汇报的零星信息:车牌(部分)、人员特征、设备型号(根据描述推测)。他试图从这些碎片中拼出对手的意图和行动轨迹。
模仿香港品牌的商标和包装……这意味着对方不仅了解二纺厂的订单细节,甚至可能接触过样品或设计图。是内部又出现了问题?还是香港客商那边泄露了信息?陆子谦更倾向于后者,或者与之前南边那条被张老板斩断的黑线残存势力有关。
那些崭新的进口烫印机,价值不菲,来源渠道也是个关键。通过正规渠道购买必然留下记录,对方敢如此明目张胆,要么有恃无恐,要么另有隐秘途径。
几天紧张的监视下来,王猛那边又有了新的发现。
“谦儿,摸到点眉目了。”王猛趁着夜色溜进陆子谦宿舍,压低声音汇报,“那个高个子疤脸,外号好像叫‘刀疤陈’,不是本地人,听口音像是南边过来的。矮胖子是本地一个惯偷,叫朱老四,对城西那片很熟,估计是负责带路和打杂的。”
“南边来的……”陆子谦眼神一凝,这与他的猜测吻合。“机器来源呢?”
“这个还没查到,他们很小心,机器都是半夜用篷布车运来的,没挂牌照。不过,朱老四前天晚上在附近小馆子喝酒吹牛,说很快就有大财发,以后就不用干偷鸡摸狗的营生了,还提到什么……‘海上来的新鲜货’。”
海上来的新鲜货?陆子谦立刻联想到走私。这些设备很可能是通过非法渠道从海上运进来的!这就能解释为何如此崭新却没有正规来源记录。如果真是走私,那牵扯到的就不仅仅是制假售假,而是另一个层面的严重犯罪了。
对手的层次和能量,再次超出了预估。
“还有,”王猛补充道,“昨天下午,有一辆黑色的上海轿车在修车铺外面停了一会儿,没熄火,车上的人也没下来。刀疤陈赶紧跑出去,隔着车窗说了几句话,车就开走了。距离太远,看不清车里的人,但那辆车……看着有点气派,不像普通人的。”
黑色上海轿车?这又是一个新的线索。在清州,能坐这种车的,身份绝不一般。
情况越来越复杂。南边来的执行者,本地配合的地头蛇,通过走私渠道获取的先进设备,以及若隐若现、身份不明的幕后指挥者……一张针对二纺厂的暗网正在悄然编织。
陆子谦意识到,单靠自己和王猛这几个人,很难彻底铲除这个毒瘤,甚至可能打草惊蛇,让对方隐匿得更深。必须借助官方的力量,但组织部李科长的谈话言犹在耳,直接向陈国华副组长汇报,是否会被认为是“不务正业”,或者引发不可控的连锁反应?
他需要找到一个既能引起官方重视,又不会过早暴露自己、并能将此事与胡大庆余毒巧妙联系起来的切入点。
就在他苦苦思索对策之际,一个意外的人物到访,打破了僵局。
来者是香港客商林永昌派驻在内地的代表,姓赵。赵代表此次前来,本是例行查验最后一批货物的进度,但他脸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在厂长办公室,赵代表完成公事查验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欲言又止。
“赵代表,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陆子谦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
赵代表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陆厂长,本来这事不该麻烦您,但我心里实在不踏实。我们林老板前几天收到一封从内地寄去的匿名信,信里……信里说二纺厂管理混乱,产品质量低劣,即将交付的这批货存在严重问题,甚至暗示……暗示厂里可能在外面找小厂代工,以次充好。”
陆子谦心中巨震!对手的动作好快!不仅在内地准备制假,竟然已经提前开始对香港客商进行污名化和离间!
“林老板是什么意思?”陆子谦稳住心神,沉声问道。
“林老板自然是相信陆厂长人品的,否则也不会合作。但这封信来得蹊跷,而且里面提到的一些细节……似乎并非空穴来风。林老板希望我能彻底核查一下,确保万无一失。”赵代表坦言道,“毕竟,这关系到我们品牌的声音和巨大的市场投入。”
陆子谦瞬间明白了。这匿名信和城西的制假窝点,是组合拳!一边在客户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一边准备用假冒产品冲击市场,里应外合,足以彻底毁掉二纺厂的信誉和这笔来之不易的订单!
危机迫在眉睫!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坦诚地看着赵代表:“赵代表,我以党性人格担保,二纺厂上下高度重视此次合作,所有产品均在本厂生产线严格按照标准完成,绝无任何外包代工、以次充好的行为!这封匿名信,是恶意中伤!”
他略一沉吟,决定透露部分信息以争取主动:“不瞒您说,我们也近期发现了一些可疑迹象,似乎有不法分子在暗中活动,目标很可能就是仿冒贵公司的品牌产品。我们正在暗中调查,并准备向有关部门报告。请转告林老板,给我们一点时间,我们一定会查明真相,给他一个明确的交代,并确保正品市场的纯洁!”
赵代表见陆子谦如此坦诚且似乎掌握了某些线索,脸上的忧色稍缓:“有陆厂长这句话,我就放心多了。我会如实向林老板汇报。还请陆厂长尽快处理,毕竟距离交货日期越来越近了。”
送走赵代表,陆子谦知道,不能再等了。对手已经将战火烧到了客户面前,他必须果断出击。
匿名信的出现,恰恰给了他一个绝佳的理由向陈国华汇报——这不单单是商业纠纷或制假售假,更是胡大庆案余毒未清,其背后势力试图通过破坏港商投资、损害国家信誉的方式进行反扑!这完全符合省厅工作组继续深挖案情的职责范围!
他立刻起草了一份措辞严谨的情况说明,将发现制假窝点、设备可能走私、出现匿名信污蔑等一系列情况串联起来,重点强调了此事对港商投资信心和国家外贸信誉的潜在危害。他没有提及自己对更深层保护伞的猜测,但字里行间暗示了对手组织严密、能量不小。
第二天一早,他亲自将这份报告送到了市公安局,指名要求面呈陈国华副组长。
陈国华仔细阅读了报告,脸色逐渐变得凝重。他放下报告,看向陆子谦:“子谦同志,你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制假贩假,而是带有破坏经济秩序、损害国家形象性质的恶性案件!而且很可能与胡大庆案的残余势力有关联。你放心,这件事工作组会立刻接手调查!”
他当即拿起电话,开始部署行动。
从公安局出来,陆子谦感到一阵轻松,但心弦依然紧绷。官方力量已经介入,接下来的较量将更加专业和有力。但他知道,那个隐藏在黑色轿车里的身影,以及南边可能存在的黑手,依然笼罩在迷雾之中。
当他回到厂里,准备召集会议稳定军心时,厂办主任却面色古怪地递给他一份刚刚收到的、盖着市工业局大红印章的通知。
通知要求二纺厂即刻准备接受一次“全面的、突击性的安全生产与财务账目大检查”,检查组由市工业局、税务局、审计局等多个部门联合组成,将于明天上午进驻,要求厂里“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陆子谦拿着这份突如其来的检查通知,看着落款处鲜红的印章,瞳孔微微收缩。
这边刚向省厅工作组汇报了情况,那边市里的联合检查组就突然要进驻?
是巧合?
还是有人想借此机会,搅乱二纺厂的局面,干扰省厅的调查,甚至……想在检查中找出什么“问题”,反过来对付他陆子谦?
暗战未启,风雨已至。他仿佛看到,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悄然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