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子谦侧身将伊万诺夫让进房间，心中警惕提到了最高。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走廊，空无一人，孙明似乎没有跟来。
“伊万诺夫先生，请坐。”陆子谦指了指房间里的单人沙发，自己则坐在对面的床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知您深夜到访，想探讨什么技术问题？”
伊万诺夫没有立刻坐下，他站在房间中央，高大的身躯在灯光下投下阴影，脸上那公式化的矜持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犹豫和一丝焦虑的神情。他没有看陆子谦，目光游移着，似乎在组织语言。
“陆先生，”他终于开口，声音比白天低沉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知道您今天在工厂里，看得很仔细。”
陆子谦心中一动，面上依旧平静：“作为技术人员，考察设备细节是分内之事。伊万诺夫先生提供的技术资料和现场展示，确实让我们大开眼界。”他话中有话。
伊万诺夫猛地抬起头，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和挣扎：“不，陆先生，请您……请不要用这种语气。我知道您看出了问题。”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陆子谦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下文。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刻，也可能是揭开真相的契机。
伊万诺夫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他压低了声音，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那些设备……大部分确实……是过时的，甚至是翻新的。铭牌、参数……很多都是假的。”
尽管早有猜测，但亲耳从对方“技术专家”口中听到证实，陆子谦的心还是猛地一沉。他强压着怒火，冷声问道：“为什么？‘东欧联合贸易公司’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我……我不是他们核心的人。”伊万诺夫的脸上露出羞愧和无奈，“我原本是列宁格勒纺织机械厂的工程师，厂子效益不好，很久发不出工资。后来……后来孙明他们找到我，许诺给我很高的报酬，让我以‘专家’的身份来中国，配合他们……推销这些淘汰的设备。他们说，这只是正常的商业行为，中国需要这些‘成熟稳定’的技术……”
他的中文变得有些磕绊，显然情绪激动。“我起初也相信了，或者……或者说服自己相信了。我需要钱，我的家人需要生活。但是……但是这次看到你们，看到王厅长他们那么真诚地希望引进先进技术，我……我良心不安！”他痛苦地搓了搓脸。
“孙明和他们背后的人，根本不在乎技术，他们只在乎利润！他们用各种手段控制这些渠道，把西方和我们都已淘汰的东西，包装成‘先进技术’卖过来！这是欺骗！是犯罪！”伊万诺夫的情绪有些失控，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
陆子谦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警惕地看了一眼房门。
伊万诺夫也意识到失态，连忙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陆先生，我知道您是个真正懂技术、想做实事的人。我今天来，是想提醒您，千万不要相信他们的承诺，不要购买这些设备！它们只会成为你们的负担！”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你不怕孙明和他们背后的人报复你吗？”陆子谦盯着他的眼睛，试图判断其真实性。
伊万诺夫露出一丝惨然的笑容：“怕，我当然怕。他们……他们手段很厉害。我的护照和一些……不太好的把柄，都在他们手里。但是，我不能再这样助纣为虐了。而且……”他犹豫了一下，“我感觉，孙明他们对您……似乎格外‘关注’。您要小心。”
陆子谦心中冷笑，看来“三合兴”或者说其新的马甲，对自己这个“老熟人”还真是念念不忘。
“伊万诺夫先生，感谢你的坦诚和警告。”陆子谦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是，空口无凭。我如何能相信你？又如何能让王厅长和其他人相信这是一个骗局？”
伊万诺夫似乎早有准备，他从西装内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微缩胶卷：“这是我偷偷拍摄的部分设备的真实内部结构照片，还有……还有孙明他们与这边工厂负责人私下交易、修改设备铭牌的一些记录。虽然不完整，但应该能说明一些问题。”
陆子谦接过那个小小的胶卷，感觉重若千钧。这可能是打破僵局的关键证据！
“你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帮我？”陆子谦最后问道。
伊万诺夫沉默了片刻，低声道：“为了赎罪，也为了……或许能有一条出路。陆先生，如果……如果这次能揭露他们，我希望……我希望以后能有机会，为真正需要技术的中国企业工作，用我的知识和经验，而不是欺骗。”
他的眼神中带着恳求和对未来的渺茫希望。
陆子谦看着眼前这个陷入困境和悔恨的异国工程师，心中念头飞转。伊万诺夫的话可信度很高，其动机和处境也符合逻辑。这份证据至关重要，但如何使用，需要极其谨慎。直接拿出来，很可能打草惊蛇，让孙明及其背后势力狗急跳墙，甚至危及伊万诺夫的人身安全。
“胶卷我收下了。”陆子谦将胶卷小心收好，“你的警告我也记住了。接下来，你需要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配合孙明。稳住他们，给我争取时间。至于你的未来……等这件事了结，如果我们都能平安回去，我会考虑你的请求。”
伊万诺夫如释重负，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谢谢您，陆先生！请您务必小心！”他不敢多留，再次警惕地看了看门外，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房间门关上，陆子谦独自站在灯下，手中握着那枚微缩胶卷，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真相已经浮出水面，但危险也随之加剧。孙明和他背后的“东欧联合贸易公司”（或者说“三合兴”）绝不会坐以待毙。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
他需要尽快将胶卷里的内容洗印出来，需要找到一个安全的方式将证据传递出去，或者在最关键的时刻公之于众。同时，他还要保护好伊万诺夫，这个关键的证人和潜在的未来伙伴。
窗外，异国的夜空深邃而陌生。陆子谦知道，在这片远离故土的土地上，一场关乎荣誉、利益和真相的暗战，才刚刚进入最激烈的阶段。他必须赢，不仅为了清纺联盟，也为了不让国家和同行蒙受巨大的损失。
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城市零星灯火，眼神坚定如铁。有了伊万诺夫和这份证据，他终于不再是孤军奋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