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天两夜颠簸的旅程,陆子谦和小陈终于在晨曦微露时抵达了浙江那座以民营经济活跃着称的小城。顾不上舟车劳顿,两人按照地址,几经打听,在城郊结合部一片杂乱的自建厂房区里,找到了马老三所说的那个“小作坊”。
与其说是作坊,不如说是个带着院子的简陋工棚。院墙斑驳,铁门紧闭,门口连个招牌都没有,只有几根粗大的电线杆昭示着里面可能有耗电不小的设备。
小陈上前敲门,敲了许久,铁门上的一个小窗才“哐当”一声被拉开,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神情警惕的老脸。“找谁?”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请问,胡永革胡工在吗?我们从东北来的,想拜访他。”陆子谦上前一步,语气恭敬。
“不在!”老者干脆利落地回绝,作势就要关窗。
“老师傅,请等等!”陆子谦连忙伸手虚拦了一下,从公文包里迅速拿出几张新型纺机的彩色照片和一份盖着红章的技术鉴定证书复印件,从小窗口递了进去,“我们是为这个来的,想向胡工请教一些技术问题,绝无恶意。”
老者浑浊的眼睛扫过照片上结构精巧的纺机,又在鉴定证书上停留了片刻,警惕的神色稍缓,但依旧没有开门。“他不见生人,你们回去吧。”
“老师傅,我们千里迢迢赶来,确实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只有胡工这样的高人可能指点迷津。”陆子谦言辞恳切,将联盟面临原料断绝、生产线即将停摆的困境简单说了一遍,但没有提及被骗的细节,只强调是寻求技术支持和合格的原料。“请您行个方便,通报一声,哪怕胡工只给我们十分钟时间也好。”
或许是陆子谦的诚恳态度打动了他,或许是那台从未见过的纺机引起了老者的兴趣,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了句“等着”,然后“哐”地关上了小窗。
这一等,就是将近两个小时。南方的初冬虽然不如东北酷寒,但阴冷潮湿,站在毫无遮挡的院门外,小陈冻得有些发抖,忍不住低声抱怨。陆子谦却站得笔直,目光沉静地望着那扇紧闭的铁门,仿佛一尊雕塑。他知道,这是第一道考验。
终于,铁门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打开了一条缝。开门的还是那位老者,他侧了侧身,语气生硬地说:“进来吧,只准你一个人。”他指了指陆子谦,拦住了想跟着进去的小陈。
陆子谦示意小陈在外面等候,自己拎着那个装着小型样机的沉重木箱,跟着老者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杂乱,堆满了各种金属边角料、废弃的机械零件和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化学容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和化学品混合的奇特味道。院子尽头是一间宽敞的棚屋,里面隐约传来机器低沉的嗡鸣声。
老者将陆子谦引到棚屋门口,便不再进去,自顾自地走到一旁去摆弄一堆零件。
陆子谦深吸一口气,掀开厚重的防尘门帘,走了进去。
棚屋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悬挂的白炽灯提供照明。一个头发花白、身材清瘦、穿着沾满油污工装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俯身在一台看起来颇为老旧的纺丝设备前调试着什么。他动作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眼前的机器。
陆子谦没有立刻出声打扰,他静静地站着,目光迅速扫过整个棚屋。这里设备陈旧,但保养得极好,擦拭得锃光瓦亮。墙上挂着各种手绘的图纸和结构示意图,线条精准,标注详细,显示出主人深厚的功底。角落里,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排纺好的丝锭,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柔和而独特的光泽。
光看这些丝锭的成色和均匀度,陆子谦心中就是一震——这绝对是高手!
过了足足五六分钟,胡永革似乎才完成了手头的调试,直起身,拿起旁边的旧毛巾擦了擦手,这才缓缓转过身。他看起来六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种技术人特有的执拗和审视。
“你就是东北来的?搞出那个什么气流纺的?”胡永革开口,声音不大,却自带一股压迫感,目光落在陆子谦带来的木箱上。
“胡工您好,冒昧打扰。我是清纺联盟的陆子谦。”陆子谦微微躬身,态度不卑不亢,“贸然前来,是想请您看看我们这个不成熟的东西,并希望能从您这里求得一些指点,以及……合格的原料。”
他没有绕圈子,直接打开木箱,将那台小型原理样机小心翼翼地搬了出来,放在旁边一张相对干净的工作台上。
胡永革的目光瞬间被样机吸引。他没有去看陆子谦,径直走到工作台前,俯下身,手指轻轻拂过样机精密的构件,眼神专注得如同在欣赏一件绝世珍宝。
“气流引导槽是这个角度……嗯……叶轮直径和转速匹配得有点意思……这个密封结构是怎么解决的?”他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不时提出一些极其专业的问题。
陆子谦心中大定,知道找对人了。他立刻上前,配合着胡永革的询问,将设计思路、原理验证、参数选择以及目前遇到的、对特种纤维性能的苛刻要求,条理清晰、深入浅出地讲解起来。他没有卖弄,也没有隐瞒,完全是技术层面的交流。
胡永革听着,不时插话追问几句,或者对某个设计节点提出自己不同的看法。两人就在这杂乱昏暗的棚屋里,围绕着一台小小的样机,展开了一场纯粹的技术对话。陆子谦凭借着重生带来的超前视野和对技术的深刻理解,往往能说出一些让胡永革眼前一亮、陷入沉思的观点。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当胡永革终于直起腰,看向陆子谦的眼神已经没有了最初的审视和冷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知音般的兴奋和赞赏。
“后生可畏啊!”胡永革难得地赞叹了一句,“你这个设计思路,跳出了国外那几家的框框,有点意思!难怪他们对你们这么‘上心’。”
他话锋一转,指向角落里那些丝锭:“你要的东西,我这里确实有。不是我吹牛,论性能和均匀度,比现在市面上那些大路货强得多!但是,产量很低,成本很高。”
“价格不是问题!”陆子谦立刻表态,“胡工,只要能解燃眉之急,保住生产线,价格随您开!而且,如果可能,我希望这不是一锤子买卖,我们可以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您提供核心原料,我们负责整机生产和市场推广,这是双赢!”
胡永革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那些丝锭前,拿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目光复杂。“我搞了一辈子纤维,最看不惯的就是那些仗着有点技术或者渠道就卡别人脖子的人。你们那个联盟,是真在做事,搞真东西。”他顿了顿,似乎在做一个重要的决定,“原料,我可以先匀给你一批,够你应急。合作……也可以谈。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您请说。”陆子谦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这人手艺,不能埋没在这里。”胡永革指了指这简陋的棚屋,“我要带着我的设备和配方,入股你的联盟。我不要多少钱,但我需要一个正式的实验室,足够的研发经费,还有……你这台机器后续改进的话语权!”
这个条件,大大出乎陆子谦的意料!他原本只想来买原料,没想到竟然可能“拐”回去一位国宝级的技术大师!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陆子谦伸出手,郑重地说道:“胡工,欢迎加入清纺联盟!实验室、经费、话语权,我陆子谦在此保证,绝对满足您的要求!”
两只手,一只有些苍老却布满力量,一只年轻而坚定,紧紧握在了一起。
原料危机,终于在绝境中看到了一丝切实的曙光。然而,就在陆子谦心中巨石将落未落之际,棚屋外突然传来小陈急促而惊慌的喊声:
“厂长!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几辆车,下来不少人,把院子给围住了!看着……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