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的炉火正旺，水壶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陆子谦把两人让进里屋，搬出家里最好的茶叶——一个铁皮罐子装的茉莉花茶，那是他上个月用粮票跟人换的。茶具是普通的白瓷杯，洗得干干净净。
“寒舍简陋，两位别见怪。”陆子谦倒着茶，动作从容，像是当年在上海滩茶楼里招待客人。
陈启明接过茶杯，轻轻闻了闻：“茉莉香片，好茶。陆先生懂生活。”
刘副主任坐在椅子上，公文包放在膝盖上，双手捧着茶杯暖手，眼睛却打量着这间屋子——十几平米，一张炕，一张方桌，两个柜子，墙上贴着去年的年画，简朴得有些寒酸。
“小陆同志就住这儿？”刘副主任问。
“临时落脚。”陆子谦笑笑，“等生意稳定了，再找个像样的地方。”
陈启明抿了口茶，放下杯子：“陆先生，咱们开门见山。大豆的事，我刚才在路上跟刘主任也汇报过了。这是正经的省际物资调配，有正规批文。”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陆子谦面前。
陆子谦没有立即去拿。他先给两人的茶杯续上水，然后才拿起文件，一页一页仔细翻看。
文件很正式。广东省某粮油公司的采购委托书，黑龙江省计委的调拨批复，运输许可，检疫证明……手续齐全，公章清晰。采购量是五百吨，分五批运输，每批一百吨，从哈尔滨发往广州，运费按每吨一百二十元结算。
市场价是九十元左右。一百二十元，确实是百分之三十的溢价。
“怎么样？”陈启明问。
陆子谦合上文件，抬头看他：“陈先生，有个问题。既然手续齐全，为什么不找国营运输公司？他们车更多，运力更足。”
“时间。”陈启明推了推眼镜，“国营公司要排队，要审批，走完流程至少要两个月。港商那边催得急，三个月内必须全部到货。私营车队灵活，说走就能走。”
刘副主任接过话头：“小陆啊，这也是市里支持民营企业发展的一个尝试。陈先生从深圳来投资，我们应当提供便利。你的车队刚组建，正好需要这样的大单子稳定业务。这也是组织对你的信任。”
话说得很漂亮。但陆子谦在上海滩听过太多漂亮话，知道每句话背后都可能有别的意思。
他盯着那份文件，脑子里快速计算着：五百吨，一百吨一批，每车装十吨，一批需要十辆车。他的车队满打满算只有八辆车，还不够。这意味着他要么找外车合作，要么分批运输，要么……
“陈先生，”陆子谦缓缓开口，“我车队现在只有八辆车，车况也需要检修。一百吨一批，我一次运不了。”
“这个我想到了。”陈启明又拿出一张纸，“我在哈尔滨认识几个跑运输的个体户，可以让他们加入。陆先生作为总承运人，负责调度和协调，每吨抽十块钱管理费。这样你不费车、不费油，净赚五千块。”
陆子谦看着那张纸，上面列了五个名字，后面是车牌号和联系电话。他一个都不认识。
“这些人的车况怎么样？司机可靠吗？”
“都是老司机，跑长途的。”陈启明说，“车况你放心，我会安排人统一检修。”
话说到这份上，几乎是把饭喂到嘴边了。手续正规，利润丰厚，还有市计委领导作陪。换成任何一个八十年代的待业青年，恐怕已经激动得签字画押了。
但陆子谦不是普通的待业青年。
他是从上海滩重生回来的老克勒，见过太多“天上掉馅饼”的局——那馅饼里往往藏着钩子。
“陈先生想得很周到。”陆子谦把文件推回去，“不过我刚接手车队，人手、车辆都还在磨合期。这么大单子，我怕出纰漏，耽误您的大事。要不这样，您先找别的车队合作，等我这边理顺了，下次再有生意，我一定接。”
陈启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刘副主任皱了皱眉：“小陆，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市里支持民营经济发展，但民营企业也要有担当嘛。”
“刘主任说得对。”陆子谦态度恭敬，但语气坚定，“正因为我想要有担当，才不能贸然接单。万一运输途中出点问题，丢的是咱们哈尔滨的脸，也辜负了您的信任。”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有炉火噼啪声和水壶的沸腾声。
陈启明端起茶杯，慢慢转着，眼睛透过镜片看着陆子谦：“陆先生很谨慎。”
“小本生意，不得不谨慎。”
“如果……”陈启明放下茶杯，“我预付一半运费呢？这样陆先生就有资金检修车辆、调配人手了。”
预付一半，就是三万块。八十年代的三万块，能在哈尔滨买两套不错的房子。
刘副主任都有些动容了：“陈先生真是有诚意。”
陆子谦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预付运费，在运输行业几乎是闻所未闻的优厚条件。这个陈启明，为什么非要找他不可？
除非……这趟运输本身有问题，而陈启明看中了他“新手、缺钱、急于求成”的特点，认为他容易控制？
或者是看中了他刚拿到手的运输许可证——那张证还没用过，干净，没有案底？
“陈先生这么有诚意，”陆子谦终于开口，“我再推辞就不识抬举了。不过，我有个条件。”
“请讲。”
“我要见见货主。”陆子谦说，“不是广东那边的公司，是实际收货的港商代表。运输这么大宗的货物，我得知道货送到哪儿、交给谁、验收标准是什么。这是做运输的基本规矩。”
陈启明的眼神闪了闪。
刘副主任有些不悦：“小陆，陈先生是正经商人，手续都齐全……”
“刘主任，我绝对相信陈先生。”陆子谦打断他，语气依然恭敬，“但我得对我的司机负责。万一货送到了，收货方说质量有问题、数量不对，扣了车、扣了货，我那些兄弟家里都等米下锅，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话说得合情合理。陈启明沉默了几秒，笑了：“理解。这样，我安排一下，让港商那边的代表来一趟哈尔滨。不过可能需要几天时间。”
“没问题。”陆子谦也笑了，“正好我也需要时间检修车辆、组织人手。”
陈启明站起身，伸出手：“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回去安排，陆先生也准备准备。具体细节，等港商代表来了再敲定。”
陆子谦和他握手。这次，陈启明的手还是凉的。
送两人到门口时，那辆黑色轿车还停在原地。陆子谦注意到，副驾驶的车窗降下了一条缝，里面似乎有人在抽烟，烟头的红光在昏暗的傍晚一闪一闪。
陈启明拉开车门，忽然回头：“对了陆先生，听说你前阵子在倒腾国库券？”
陆子谦心里一紧，面上不动声色：“赚点小钱糊口。”
“那个生意不错。”陈启明钻进车里，车窗缓缓升起前，留下一句话，“不过现在政策要收紧，陆先生见好就收吧。”
车门关上。轿车启动，慢慢驶出小巷。
陆子谦站在门口，看着车尾灯消失在街角，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陈启明最后那句话，是提醒，还是警告？
他不仅知道自己做运输，还知道自己倒腾国库券。这个南方来的商人，到底调查了他多少？
回到屋里，魏红英从里屋出来，脸色苍白：“子谦哥，我听见了。那个陈先生……不对劲。”
“我知道。”陆子谦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着空荡荡的巷子。
“那你为什么还答应他？”
“因为我想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陆子谦转身，眼神里有种魏红英从未见过的锐利，“红英，帮我办两件事。”
“你说。”
“第一，找你表哥，查查陈启明在哈尔滨接触过哪些人，特别是政府部门的。他能在三天内搭上刘副主任这条线，肯定有中间人。”
“第二呢？”
陆子谦从抽屉里拿出纸笔，快速写下一串地址：“这是我上次去广州进货时认识的一个朋友，他在广东省粮食局工作。你帮我给他发封电报，问问他，最近有没有港商在广东大规模采购东北大豆，采购方是谁，手续是否齐全。”
魏红英接过纸条：“你怀疑批文是假的？”
“批文可能是真的，”陆子谦摇头，“但货可能不是大豆，或者……不只是大豆。”
他想起了张麻子说的那些“私活”——往北到黑河、绥芬河，往南到大连港。那些不记在明账上的运输，运的是什么？
陈启明要的这五百吨“大豆”，会不会也是个幌子？
窗外，天色完全暗下来了。远处的街灯一盏盏亮起，在冬夜里显得孤零零的。
陆子谦重新坐回炉子旁，拿起那份陈启明留下的文件复印件，一页一页仔细看着。每一个公章，每一个签字，每一个数字。
他需要找出那个破绽。
那个藏在正规手续和高额利润背后的，真正的目的。
而此刻，那辆黑色轿车正驶过松花江大桥。车内，陈启明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他比我们想的要难搞。”驾驶座上的男人开口，声音低沉。
“难搞才有趣。”陈启明重新戴上眼镜，眼神冰冷，“告诉绥芬河那边，第二批‘五金配件’暂缓发货。等这边大豆的事敲定了，一起走。”
“他要是坚持见港商代表怎么办？”
“安排个‘代表’给他见。”陈启明看向窗外，江面上有零星的冰排，“演戏嘛，总要演全套。”
车驶入夜色，像一条黑色的鱼，游进哈尔滨深冬的黑暗里。
而陆子谦家的灯光，在巷子里亮了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