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六奇一拍满是腱子肉的胸膛,声如洪钟。
“没错!吴三桂那老汉奸,把咱们汉家的东西送去讨好鞑子皇帝,这船,我劫定了!”
他越说越来劲,唾沫横飞。
“那些金银财宝,正好充当我天地会的军资,多买些刀枪,多招些好汉,干他娘的大事!”
在他看来,这天经地义,一举两得。
九难面无波澜,静静听着,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不要钱。”
她开口,字字清晰。
“我要那两株血珊瑚,那颗夜明珠,都沉到江底。”
院里瞬间死寂。
阿四张大了嘴,看看自家香主,又看看这位气场强大的师太,手里的碗差点没端住。
吴六奇脸上的兴奋僵住,他瞪着眼睛,不信自己的耳朵。
“沉、沉到江底?师太,你没说笑吧?那得是多少银子啊!够咱们洪顺堂兄弟们吃用好几年了!”
“我与你们不同。”
九难语气平淡。
“我是前明帝女,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无愧于列祖列宗。劫掠财物,是匪寇行径,非我所为。”
这话一出,吴六奇彻底急了。
这叫什么话?
什么叫匪寇行径?我们天地会是为了反清复明的大业!
“师太,话不能这么说啊!咱们都是为了……”
“吴大哥。”
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打断了吴六奇即将出口的争辩。
刘简依旧坐在石桌旁,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院内的僵局,他不能再坐视不理。
一个是要钱的实用主义革命家,一个是要面子的前朝公主。
这俩要是掰了,别说劫船,今天能不能安稳睡个觉都成问题。
他心里吐槽。
“一个要名,一个要利,这船还没劫,先自乱阵脚,如何成事?”
吴六奇和九难同时转向他。
刘简先冲着吴六奇摇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然后才转向九难,微微躬身。
“师太说得对。”
嗯?
吴六奇眼睛瞪得更大,连阿四都一脸懵。
小简兄弟这是咋了?胳膊肘往外拐啊!咱们才是一伙的!
九难清冷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意外。
只听刘简继续说,声音不大,但字字都敲在点上。
“吴三桂这次进贡,天下瞩目。咱们若是把贡品毁了,这消息传出去,打的是谁的脸?”
他顿了顿,自己回答。
“是吴三桂的脸,更是清廷的脸。这意味着他们连自家后院都看不住,威信何在?这种打击,是再多钱也买不来的。”
这番话,简直说到了九难的心坎里。
她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不就是这个吗?让那些背叛者、篡位者颜面尽失,在天下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她对刘简的看法变了些。
这年轻人,虽然武功尚有欠缺,但这见识,却远超常人。
吴六奇在一旁听得抓耳挠腮,刚想反驳,却见刘简话锋一转,又朝他看了过来。
“但吴大哥说得也没错。”
刘简冲他挤了挤眼睛。
“银子是好东西啊,是咱们干大事的本钱。刀枪、粮草、抚恤金,哪样离得开它?咱们总不能让兄弟们饿着肚子去拼命吧?”
“所以……”
刘简拖长了声音,在吴六奇和九难之间来回扫了一圈,虚弱的脸上勾起狡黠的笑。
“我们为什么不能……全都要呢?”
“全都要?”
吴六奇一愣,脑子没转过来。
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就连九难,也露出思索的神色。
刘简缓了口气,才继续道。
“师太要毁贡品以羞吴贼,吴大哥要银钱以养义士,何不各取所需?那血珊瑚、夜明珠,当众砸碎沉江,闹得满城皆知;金银细软,暗中取走,不留痕迹。岂不快哉?”
吴六奇兴奋地一拍大腿。
“高啊!这法子高!明面上毁了贡品,打了吴三桂的脸,暗地里咱们把钱捞到手!一举两得,一举两得啊!”
九难也微微颔首,这个方案,既达成了她的目的,又不至于让这些反清义士白忙一场,确实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但她立刻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如此一来,劫船的罪名,岂不是要落在我们头上?天地会树大招风,于大局不利。而我,也不愿与匪盗之名扯上关系。”
她的话很直白,我干可以,但不能让人知道是我干的。
吴六奇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些,这确实是个问题。
他们是秘密结社,搞的是地下工作,这么明目张胆地搞一票大的,很容易招来清廷的疯狂报复。
刘简轻笑一声,靠在椅背上,看着天边的云彩。
“师太,吴大哥,你们想过没有?”
“做成了这么一件大事,我们……为什么要自己来背这个名声呢?”
这话一出,吴六奇和九难同时看向他。
只听刘简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们可以,嫁祸给别人。”
“嫁祸?”
吴六奇下意识地问。
“嫁祸给谁?”
刘简的视线扫过吴六奇,又看向九难,最后落在那座被桑结喇嘛一掌拍塌的院墙上,嘴角勾起冷冽的弧度。
“桑结喇嘛。”
一瞬间,整个院子落针可闻。
吴六奇和九难的脸上,同时浮现出震惊。
“嫁祸给……桑结喇嘛?”
吴六奇先是愣了三秒,随即攥紧拳头!
“好!好计策啊!妙啊!”
他猛地站起来,在院子里来回踱步,蒲扇般的大手激动地搓着,嘴里不停念叨。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那帮番僧本来就在扬州,还跟咱们结了死仇!他们师弟死在这儿,桑结肯定要疯!这屎盆子扣他们头上,简直是天造地设,严丝合缝啊!”
刘简看着他那副恨不得现在就去干一票的模样,心里吐槽。
“大哥,您悠着点,八字还没一撇呢,瞧你这激动得,跟已经分到金子似的。”
他这身体还虚着呢,被吴六奇这洪亮的声音震得耳朵嗡嗡响。
九难却不那么乐观。
“他们的武功是密宗大手印,与我们的路数截然不同。”
“夏国相那三百亲兵不是饭桶。一旦交手,只要留下活口,真假立辨。”
吴六奇脸上的笑意顿时没了,他挠了挠头,这确实是个麻烦。
“这个……”
他一时没了词。
刘简靠在椅背上,却摇了摇头。
“师太,我们不需要模仿得惟妙惟肖。”
他声音不大,吴六奇和九难却都认真听着。
“我们只需要制造混乱,留下足够多有指向性的‘证据’。官府查案,看的是人证物证。只要我们的证据链做得够逼真,武功路数,反而不重要。”
“人证物证……”
九难重复着这几个字。
“你说的‘物证’,是什么?”
吴六奇也凑了过来。
“对啊兄弟,总不能在墙上拍个假的大手印吧?那玩意儿我可学不来。”
“吴大哥,真学了大手印,那才是最大的破绽。”
刘简喘了口气,说话都有些费劲。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解释其中的门道。
“嫁祸的关键,不是让别人信我们‘是’谁。而是让他们‘怀疑’我们是谁,然后自己去找证据‘证明’我们的身份。”
这话有些绕,吴六奇听得直犯迷糊。
旁边的阿四也听懵了。
只有九难,低头思索着。
刘简不管他们,继续:““桑结他们贴身穿一种暗红色、窄袖齐踝的密宗衬袍,领口和袖口都绣着金线梵文,与我们汉人的中衣截然不同。”
“我们行动时,外面套夜行衣,里面就穿这种内衬。”
吴六奇眼睛一亮:
“妙!打斗时故意撕破外衣,露出内衬,谁看了不说一句‘番僧干的’?”
刘简点头:“吴大哥反应很快。”
“还不够。”刘简竖起第二根手指,“光有衣服不够说服力。还需要一个更直接的特征。”
他停顿一下,看着二人。
“光头。”
“啥?”
吴六奇的手下意识护住自己的头发,阿四手里的碗都晃了一下。
剃头?那和出家有何区别?
“兄弟,这……这也太过了吧?”
吴六奇很是为难,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事可不小。”
刘简摆手,
“不必真剃。我们备几顶番僧式光头皮帽,外罩夜行头套。打斗时‘不慎’扯落头套,露出光头皮帽即可。亲兵远观,哪分得清真假?”
一番话说完,院里没人吭声。
吴六奇和阿四张着嘴,你看我,我看你,脑子还没转过来。
黑衣蒙面人,激战中头套被打落,露出的不是长发,而是一个锃亮的光头,破损的衣襟下还看得见番僧内衬……
这场景,光是想想就够离谱了。
“我明白了。”
九难首先开了口。
“官府讯问亲兵,亲兵的证词会是:贼人武功路数诡异,明显在隐藏什么。但他们看见了光头,也看见了僧衣内衬。”
刘简接话:“对。这时候,桑结他们没用‘大手印’,反而会成为他们洗不清的‘证据’。官府会怎么想?”
他捏着嗓子,模仿官老爷的腔调,慢悠悠地开口。
“哼,这帮番僧,好生狡猾!为了撇清关系,竟连本门武功都不用,还故意用别的功夫,以为这样本官就查不出来了?”
“越是掩饰,越说明心里有鬼!”
九难眼中寒光微敛,吴六奇咧嘴无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