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是密室,分明是座黄金砌成的地宫。
密室中央,十几个木箱半开着,金银珠宝满溢而出,各色宝石在火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
在这些财宝之间,还有许多帛书、竹简。
刘简目光扫过满地金珠,脚步未停,径直朝那堆帛书竹简走去。
——梁元帝这老小子,是懂人性的。
把最致命的毒,涂在最诱人的东西上。这比任何机关陷阱都管用。
来到书堆前,他蹲下身,开始小心翻找。
这活儿比想象中难多了。
戴着三层手套的手指笨拙僵硬,连拿起一卷竹简都费劲,更别提翻阅脆弱的帛书。
他强忍不适,用那双笨拙的手指,好不容易才拈起一卷帛书。
展开一看,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
得亏他之前为了研究甲骨文,把隶书、楷书、行书都过了一遍,不然连标题都认不全。
他凑近了,透过蒙着水汽的云母片,艰难地辨认。
《前朝皇室秘闻》。
他烦躁地把帛书丢开,又拿起一卷。
《江陵水道图注》。
再换。
《大梁兵器考》。
全是些对历史学家来说价值连城,但对他而言分文不值的废纸。
防护服内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口鼻处的木炭过滤包效果在逐渐减弱,他能闻到一股混合着汗水和油布的古怪味道。
云母片制成的护目镜上,也蒙上了一层白雾,让本就昏暗的视野更加模糊。
他只能用戴着厚重牛皮手套的手,笨拙地擦拭了一下镜片。
热。
难以忍受的热。
这身密不透风的“宝甲”,彻底隔绝了毒素,也隔绝了空气流通。
金砖砌成的密室本就气闷,加上火把的烘烤,刘简感觉自己快被烤熟了。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淌过鼻梁,钻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他身上的衣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又闷又痒。
【早知道就该在里面装个小风扇……不,应该直接搞个水冷系统。】
【失策,严重失策。】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再这样下去,就算没被毒死,也得先把自己憋死。
刘简停下动作,在原地闭上眼。
【龟息功。】
他强行摒弃杂念,心神沉入丹田,脑海中观想白鹤立于静水。
那擂鼓般的心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压制,节律一点点放缓、拉长。
急促的呼吸也渐渐平复,变得微不可闻。
他对外界的燥热与沉闷,感知降到了最低。
再次睁眼,他重新开始翻找。
动作不再急躁,多了一种沉稳的韵律。
尽管身体依旧疲惫,但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即便有龟息功的加持,头晕目眩的感觉还是如潮水般,一阵阵地袭来。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快点。
……
大殿之外,苏荃站在原地,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漆黑的洞口。
风吹过殿堂,发出呜呜的声响,地上的尸体已经开始僵硬,那张因贪婪而扭曲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态。
是希望那个少年死在里面?
还是希望他活着出来,成为自己摆脱洪安通的棋子?
这两种念头在心中反复交战,让她心烦意乱。
她甚至发现,自己竟然更偏向于后者。
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惊。
自己怎么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认识不到一天、还是个小太监的男人身上?
可他那副云淡风轻,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又一次次地在她脑海中浮现。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那个漆黑的洞口,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一个笨拙的身影,踉踉跄跄地从里面爬了出来。
是刘简!
他出来了!
苏荃瞳孔一缩,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
刘简整个人浑身湿透,连体防护服上沾满了灰尘,他一手扶着佛像的基座,剧烈喘息,另一只戴着手套的手里,紧紧抓着一卷半旧的丝帛和两块金锭。
他晃了晃,从基座上挪下来,把手里的东西举向苏荃。
头套里,声音含混又虚弱。
“包……打开……”
苏荃回过神,立刻依言解下他之前丢在地上的包裹,小心翼翼地将开口朝向他。
刘简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手里的丝帛和金锭小心放了进去。
“别碰……用布……裹好……”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苏荃的视线落在包裹里,那卷写着《神照经》的丝帛,还有那两块金锭。
“金锭也沾了毒,你带出来做什么?”
“样本。”
刘简吐出两个字,喘了口气,才接着解释。
“这毒太邪乎,得留个念想……看看将来有没有机会,找出克制的法子。”
苏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个男人,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脑子里想的居然是“将来”。
她没再多问,只是沉默地撕下一块包裹里的衬布。
她隔着布,小心地将三样东西裹了两层,才扎紧袋口。
做完这一切,刘简像是完成了什么重任,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他拖着步子走到那具尸体旁,开始费力地脱身上这套要了他半条命的玩意儿。
这个过程,他做得极为缓慢和小心。
他先是解开脖颈处的扎绳,像蛇蜕皮一样,努力将衣服从里面翻出来,避免皮肤接触到任何可能沾染了毒粉的外层。
汗水浸透的里衣暴露在空气中,一阵凉风吹来,让他舒服得差点呻吟出声。
终于,整套笨重的防护服被他完整地脱了下来,堆在了那具尸体上。
刘简退开几步,从怀里掏出火石,随手一划。
“呼——”
火星落在浸透了桐油的油布上,火焰瞬间升腾而起,将那套“宝甲”和下面的尸体一同吞噬。
黑色的浓烟夹杂着焦臭与一股异样的腥气。
刘简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焰,脸色苍白,嘴里低声念叨:
“大哥,环保火化,一条龙服务,走好不送。”
苏荃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看着这个少年面无表情地处理着这一切,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火焰渐小,刘简才转身,跳上佛像莲花。
他摸索着,将那块凸起的莲花瓣往上一推。
“嘎吱——”
一阵沉闷的机括声响过,佛像背后的洞口,缓缓合拢,最终恢复了原样。
做完这一切,刘简长长地舒了口气,靠着冰冷的佛像基座,缓缓坐倒在地。
他太累了。
不只是身体上的疲惫,更是精神上的紧绷。
这场寻宝之旅,每一步都在刀尖上跳舞。
“赌局……”
苏荃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赢了。”刘简眼皮都没抬,有气无力地回答。
“所以呢?”苏荃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所以,恭喜夫人,喜提我这个潜力无限、聪明绝顶的忠实盟友。”
刘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虚弱的微笑,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苏荃看着他苍白的脸,沉默片刻,忽然问道:
“另外五本经书的下落,还有那个秘密,你现在可以说了吧?”
“当然。”
刘简点头,随即话锋一转,
“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他撑着冰冷的石基,慢慢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既然是盟友,总得有点诚意。夫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我总不能一直对着一块黑布出谋划策吧?”
空气安静下来。
苏荃那双露在黑纱外的媚眼,静静地凝视着他,其中情绪难辨。
【胆子是不是太大了?这姐们不会觉得我在调戏她,一巴掌拍死我吧?】
刘简心里也有些打鼓,但表面上依旧是一副理所当然的坦然模样。
半晌,苏荃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哼笑。
她抬起手,动作干脆利落,将脸上蒙着的黑纱扯了下来。
黑纱滑落,露出一张肤色蜡黄、眉眼寡淡的脸,毫无辨识度。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秋水含波,与这张脸格格不入。
【好家伙,易容术?手艺是真不错……可惜眼睛忘了换。】
刘简心中腹诽。
“如何?”
苏荃问,语气平淡。
“挺……别致的。”
刘简很中肯地评价。
苏荃没有再接话,随手将黑纱重新蒙上。
这个小小的插曲,仿佛只是为了满足一个盟友无聊的好奇心。
“现在,可以说了?”
她重新将话题拉了回来。
“还是不行。”
刘简这次是真没力气耍花样了,
“不是现在。”
苏荃的眉头蹙了起来。
“夫人,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
刘简指了指自己惨白的脸,
“刚从鬼门关爬回来,半条命都没了。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上一觉,天塌下来都别叫我。”
他顿了顿,抬眼迎上苏荃的审视。
“而且,你不觉得,我们应该先找个绝对安全的地方,再谈这些掉脑袋的秘密吗?此地,可不是什么善地。”
苏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终究还是认同了他的说法。
“走吧。”
她言简意赅,将那个装着《神照经》的包裹利落地背在身上,率先朝殿外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破败的天宁寺。
身后,大殿里那堆未燃尽的焦炭,还在散发着最后的热量和令人作呕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