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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暑的风卷着竹梢的凉意,漫过谢府的回廊。苏晚宁坐在临窗的竹榻上,手里正用竹篾编织着一个小小的簸箕,青黄色的篾条在她指间翻飞,交织出细密的菱形纹路,篾条边缘的毛刺已被砂纸磨得光滑,触上去像婴儿的肌肤。案上的青瓷碗里盛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茶汤碧透,叶片在水中舒展如雀舌,杯沿凝着的水珠顺着碗壁滑落,在竹榻上洇出浅淡的痕迹。 又在做这些竹活计?谢承渊抱着一卷竹席走进来,席面上编着暗纹的兰草,是江南学生去年送来的,竹篾被桐油浸得泛着琥珀色的光。他今日穿了件灰蓝色的杭绸短褂,领口系着颗羊脂玉扣,是苏晚宁前年亲手打磨的,玉面被摩挲得能映出人影。走近时,能看见他布鞋上沾着的竹屑,是方才在竹林修剪枯枝时蹭上的,带着清苦的草木气。 苏晚宁抬头时,鬓边的银发缠在了竹篾上,谢承渊伸手替她解开,指尖抚过她手背因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像触到一块浸了岁月的老竹。入秋后她总爱摆弄些竹编,谢承渊便把书房搬到了竹榻旁,连兵部送来的边防图都摊在竹案上批阅,说老骨头闻着竹香才提神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说,今日要送新制的竹纸来,她放下竹篾,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我让厨房备了些竹荪汤,配着糯米糕吃正好。话音未落,就见他已转身吩咐小厮,连盛汤的白瓷碗要先在沸水里烫过的细节都细细叮嘱,仿佛那不是寻常吃食,而是要入诗的雅物。 窗外的湘妃竹长得正茂,竹节处的紫褐色斑痕像极了泪痕,风过时竹叶碰撞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低声絮语。苏晚宁望着墙角那丛生长了三十年的斑竹,忽然想起当年初建明心学堂时,她带着学生们在后山砍竹搭建书架,明珠被竹尖划破了手掌,却咬着牙不肯停手,说先生说过,读书人要有竹一样的骨头。那时的斑竹还只是几株细苗,如今却已亭亭如盖,竹根在墙角的石缝里盘虬卧龙,连地砖都被顶得微微隆起。 在想什么?谢承渊将一碟盐炒花生放在案上,花生壳上还沾着细密的盐粒,剥开时能看见果仁上淡淡的红皮。他挨着苏晚宁坐在竹榻上时,短褂的袖口扫过竹篾簸箕,带起一阵竹香,混着他身上的松烟墨香,让人心里发宁帖。方才收到蜀地学堂的信,他从袖中掏出张竹纸,纸边带着天然的竹纤维,说她们用新法制的竹纸得了翰林学士的称赞,要用来抄写《四库全书》呢。 苏晚宁展开信纸,指尖抚过上面画的造纸作坊,檐下悬着的灯笼上写着二字,是当年那个蜀地孤女阿竹的笔迹。她记得阿竹初入学时总背着个破旧的竹篓,里面装着她捡来的废纸,说想学着做纸,让没钱的孩子也能有书读,如今却已成了蜀地最大的纸坊主,信里说学生总记得先生说的,竹可焚为灰,亦可化为文。抬头时正对上谢承渊含笑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欣慰,有疼惜,更有无需言说的默契,像两潭浸了竹影的湖水,能照见彼此眼底的沧桑。 午后的阳光透过竹窗,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谢承渊扶着苏晚宁走到库房,货架上整齐码着各地学生送来的秋物——漠北的羊绒毯、江南的丝绸帕、西域的葡萄干,最显眼的是几捆竹纸,纸卷上贴着红纸条,写着明心学堂第三十四届学子敬赠。最底层那捆纸的边缘已有些发黄,是第一届学生用学堂后山的竹子造的,纤维虽粗却带着清冽的竹香,谢承渊总说这纸写起字来最有风骨你看这个,谢承渊从纸捆里抽出一张,上面用朱砂画着小小的竹节,是当年他和苏晚宁在学堂竹林里写生的草稿,阿砚说要把这些都装订成册,让后世学生知道,我们是从哪根竹子开始造纸的。苏晚宁摸着那张粗糙的竹纸,忽然想起那年寒冬,两人守在作坊里煮竹浆,谢承渊的手被蒸汽烫出了水泡,却笑着说这点伤算什么,等纸成了,比什么都值。 傍晚时分,明心学堂的学生们踏着暮色来了。为首的女先生穿着件青灰色的布裙,裙摆绣着细小的竹枝,是当年苏晚宁教她的钉线绣,针脚虽不华丽却格外扎实。她捧着个竹编的箱子走进来,箱子分三层,每层都垫着油纸,第一层是新制的竹纸,第二层是腌制的竹笋,第三层是几支竹笔,笔杆上刻着二字。先生,这是我们新造的竹纸,女先生的声音带着秋阳的温厚,用的是三年生的楠竹,捶打了百遍才成,写字作画都不洇墨。 苏晚宁拿起一张竹纸,指尖抚过纸面的纹理,忽然想起这女先生当年总因家贫买不起纸,就在竹片上练字,如今却能带领数百名女子造出这样精良的竹纸,还在信里说学生把造纸术教给了山民,如今山里的孩子再也不愁没纸写字。纸角处盖着个小小的竹印,是谢承渊当年教她们刻的,印纹是株破土而出的新竹,说学问就该像竹子,节节向上。 学生们围坐在竹榻旁,七嘴八舌地说着各地的秋事。有个梳双丫髻的姑娘说,她在岭南教渔民的女儿编竹筏,改良了竹篾的捆扎法子,筏子比原来结实三倍;有个戴银钗的妇人说,她编的《竹谱》刊印后,连北方的篾匠都来请教;还有个穿胡服的女子说,她把竹纸和竹笔传到了西域,大食的商人用十匹丝绸换一张纸,说中原的竹子里藏着灵气。 谢承渊坐在苏晚宁身边,替她剥着新上市的菱角,菱壳被撕得整整齐齐,露出里面雪白的菱肉。你看那个穿绿裙的,他低声指给苏晚宁看,是当年礼部尚书的小女儿,当年她父亲说女子弄竹编是下贱事,如今她却带着商队走遍了波斯,把咱们的竹纸卖到了君士坦丁堡。苏晚宁望去时,那女子正拿着一张竹纸讲解造纸的工序,指尖划过纸面的弧度,眉眼间的自信,像极了当年在课堂上第一次造出完整竹纸时的模样。 暮色渐浓时,萤火虫提着灯笼从竹林里飞出来,在竹影间打着旋儿。学生们告辞时,在竹窗上贴了张剪纸,剪的是苏晚宁和谢承渊在竹林里编竹篮的模样,旁边还围着一群小小的身影,是当年的学生们。谢承渊扶着苏晚宁站在窗前,看着剪纸在风中轻轻晃动,忽然想起那年在学堂的竹林里,他们也是这样教学生们编竹器,阳光透过竹叶洒在孩子们脸上,像镀了层金。 回到暖阁时,竹帘被晚风掀起,带来满院的竹香。谢承渊从樟木箱里翻出件半旧的竹布长衫,是苏晚宁当年亲手织的,布面带着细密的竹节纹,是用明心学堂学生们种的竹子纺的线。当年在蜀地讲学遇着秋雨,你总说身上发潮,他将长衫披在她肩上,指尖抚过衣襟处磨出的毛边,如今有这暖炉,再穿上这件衣裳,定不会觉得凉了。 苏晚宁靠在他肩头,听着窗外的风声和竹叶的沙沙声,像听一首古老的歌谣。案上的竹荪汤还冒着热气,菌香混着糯米糕的甜香在暖阁里漫开。阿渊,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岁月的沙哑,你说我们这辈子,算不算把顽石变成了美玉? 谢承渊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鬓边的白发与她的银丝缠在一起,像两株共生的老竹。何止变成了美玉,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却有些湿润,是你让每根竹子,都长出了自己的风骨。暖阁外的风还在吹,竹影在窗纸上轻轻摇晃,月光透过竹帘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两人交握的影子,像一幅浸了秋露的水墨画。 远处的明心学堂还亮着几盏灯,光透过夜色传来,温柔得像一层薄纱。苏晚宁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感受着暖炉的温度,感受着满室的竹香,忽然觉得这便是最好的岁月——有良人相伴,有回忆可温,有桃李满天下,更有这飒飒秋风,吹拂着当年播下的种子,如今已长成一片竹林。竹声在庭院里沙沙作响,将那些过往的岁月都唱得沉甸甸的,像一坛封存了半生的竹酒,醇厚中带着清苦,在时光里慢慢沉淀出最绵长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