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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守义在南山陵园管理处干了快二十年了。

他今年五十八岁,头发花白了大半,身材干瘦,话不多,脸上总带着一种长期与寂静打交道的人特有的麻木与温和。他的工作内容很简单,却也鲜有人愿意长干:陵园夜班看守。

管理处是一栋小小的平房,坐落在陵园入口旁,红砖墙,绿铁皮门,屋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香烛和劣质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墙壁上挂着一本泛黄的签到簿,一个老旧的电闸箱,还有一部几乎从未响过的内部电话。他的活动范围主要就是这间小屋和门前一小片水泥地。陵园深处,那是另一个世界,他很少在夜间踏入。

夜班从晚上八点到次日早上六点。工作条例上写着“定时巡逻,确保安全”,但老林心里清楚,这“安全”二字,防的不是贼,而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或者说,是给人一个心安。真要有贼会来偷骨灰盒吗?他是不信的。真正的规矩,是那些口口相传、写在条例之外的东西:比如,午夜十二点整,必须拉下电闸,切断通往墓区的那几盏路灯的电源;比如,听到任何异响,只要不是明确的人声呼救,只当没听见;再比如,随身携带的那包烟,不是给自己抽的,而是偶尔在某个特定的夜晚,点着三支,搁在朝西的窗台上。

这些规矩,是上一任老看守退休时,含糊不清地传给他的。老林一开始也心里发毛,但时间久了,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他习惯了这里的寂静——那是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声音的寂静。夏夜的虫鸣,到了陵园边缘都会弱下去;冬夜的风声,在这里也变得呜咽而克制。

他通常带着一个装满浓茶的搪瓷缸,一本翻得起毛的旧杂志,或者一台声音开得很小的半导体收音机,用以打发漫漫长夜。大多数夜晚都平静无波,只有月光将墓碑的轮廓拉得又长又斜,像是列队的沉默士兵。

变化是从那个初秋的雨夜开始的。

那晚雨下得不大,但绵密,带着刺骨的凉意。陵园里的柏油小路被雨水浸成深黑色,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化开,显得格外昏黄。老林像往常一样,在十一点五十分站起身,准备去拉电闸。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冰冷的闸刀时,一阵声音让他动作顿住了。

不是雨声,也不是风声。

那是一种……脚步声。

很轻,很慢,像是有人穿着软底布鞋,踏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声音的来源,似乎是墓区深处。

老林的心跳漏了一拍。这个时间,绝不可能有祭扫的人。是动物?野猫野狗跑过不是这个声音。这脚步声带着一种奇怪的节奏,一步,一顿,再一步,清晰而执着,正沿着墓区的主干道,由远及近,朝着管理处的方向而来。

他屏住呼吸,侧耳细听。雨声淅沥,但那脚步声穿透雨幕,异常分明。它越来越近,似乎已经走到了距离管理处不到五十米的地方。老林甚至能想象出,溅起的细小水花。

他猛地关掉了屋里的灯,将自己隐入黑暗中,只留下半导体收音机里微弱的、咝咝啦啦的戏曲声。他凑到窗户边,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将厚重的窗帘拨开一条细缝,向外望去。

昏黄的路灯光下,雨丝如银线般穿梭。墓区的小路空荡荡的,柏油路面反射着湿漉漉的光,看不见任何人影。

但那个脚步声,却没有停止。

它还在靠近!一步,一顿。仿佛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踏着雨水,一步步走向这小屋。老林甚至能感觉到,那脚步每一次落下,都像是踩在他的心口上。

三十米,二十米……脚步声到了门外那片水泥地上了!

老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死死盯着门口,手心里全是冷汗。那包用来“敬”的烟,就放在抽屉里,他现在无比后悔没有提前点上。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

一片死寂。只有雨声和收音机里不成调子的呜咽唱腔。

老林连呼吸都停滞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缝。门外是什么?他不敢想。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突然,脚步声又响了起来。

但它没有进门,而是绕着这间小小的红砖平房,开始走圈。一步,一顿,不疾不徐。老林能清晰地听到脚步摩擦水泥地面的细微声响,就在窗外,近在咫尺。

他僵立在黑暗中,一动不敢动。那脚步声绕了一圈,又一圈,仿佛一个不知疲倦的巡逻者,或者说,一个找不到归宿的游魂,将这管理小屋当成了它的坐标中心。

也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渐渐远去,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消失在墓区的雨幕深处,最终再也听不见。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老林才像虚脱一般,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搪瓷缸里的浓茶已经凉透,他端起来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式挂钟,时针刚好指向十二点整。

是巧合吗?

那一夜剩下的时间,老林再也没能合眼。第二天交班时,他什么也没说。这种事,说了谁信?只会被人当成老糊涂,或者不想干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只要到了临近午夜,那脚步声总会准时出现。同样的路径,从墓区深处而来,绕屋三圈,再悄然离去。有时是雨夜,有时是晴朗的夜晚,脚步声或清晰或沉闷,但节奏从未变过。

老林试过在脚步声响起时,猛地打开屋里的灯,或者用手电筒照向窗外,但外面永远空无一人。他也曾硬着头皮,在脚步声绕到屋后时,迅速开门查看,门口的水泥地上,除了偶尔的湿痕(如果是雨夜),什么都没有。

他开始仔细观察,试图找出规律。他发现,这脚步声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精确地指向午夜十二点。而且,它似乎只走固定的路线,从未偏离。

恐惧渐渐被一种巨大的困惑和一丝职业性的麻木所取代。他甚至开始在心里给这个看不见的“访客”起了个代号——“巡夜者”。

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惊慌失措,但每次脚步声响起,那种冰冷的、被未知之物近距离窥视的感觉,依然让他脊背发凉。他开始更加严格地遵守那些老规矩,拉电闸的时间分秒不差,那包烟也换成了更好的牌子。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深夜,老林在翻阅上一任看守留下的、一本几乎被遗忘的值班日志时,手指停在了一页泛黄的纸片上。那上面没有日期,只有一行潦草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迹,像是匆忙中写下的:

“壬戌年冬,老刘头摔跤后,夜半常闻脚步声绕屋,疑其魂不舍……”

壬戌年?老林心里默算,那是近四十年前了。老刘头,他知道,是陵园最早的一批看守之一,据说是在一个冬夜巡逻时,在墓区结冰的小路上滑倒,摔伤了腿,没多久就去世了。

“摔跤后……夜半常闻脚步声……疑其魂不舍……”

老林反复咀嚼着这几句话,一个大胆的、令他毛骨悚然的猜想浮上心头。

难道这个“巡夜者”,不是外来的鬼魂,而是……曾经驻守在这里的、某个老看守的执念?他习惯了每夜巡逻,即使生命终结,某种无形的印记,或者说“习惯”,依然留在了这片他守护了一辈子的土地上,在特定的时间,重复着生前的行为?

这个想法,比一个纯粹的恶鬼更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凉和寒意。

他放下日志,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静的、被月光照得一片清冷的墓区。今晚没有雨,月光如水。快到十二点了。

他默默地拉开抽屉,取出那包新买的烟,抽出一支,但没有点燃。他走到门口,轻轻推开一条缝,将那支烟,小心翼翼地、竖着放在了门边的水泥地上。

然后,他退回屋里,关掉灯,坐在黑暗中,静静地等待着。

当时针精准地指向十二点,那熟悉的、一步一顿的脚步声,果然如期而至,由远及近。

脚步声来到了门口,第一次,停了下来。

老林屏住呼吸。

门外一片寂静。过了大概十几秒,脚步声再次响起。但它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绕圈,而是似乎在门口那块地方徘徊了两步。

然后,脚步声才继续,开始绕着管理屋行走。一圈,两圈,三圈。

当第三圈绕完,脚步声在门口再次短暂停顿。

老林似乎听到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像是叹息,又像是松了一口气的吐息声——但那也可能只是风声。

随后,脚步声向着墓区深处远去,这一次,听起来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轻快一些?直至彻底消失,再也没有回来。

从此以后,南山陵园的夜班看守林守义,再也没有在午夜时分听到过那神秘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