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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地里的萝卜能收了。

萧绝发现这事儿是在一个早晨。他照例去园子里看菜,蹲下身的时候,看见萝卜叶子底下露出一点红——那是萝卜的头顶,红艳艳的,从土里钻出来一截。

他伸手去拔。萝卜扎得深,第一下没拔动。他加了些力气,脚蹬着地,身子往后仰。萝卜出土的时候带着泥,哗啦一声,土块四溅。

好大一个萝卜。红皮白心,圆滚滚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萧绝掂了掂,估摸着得有两斤重。他笑了,那种从心底漫出来的笑——自己种的东西,从种子到果实,真真切切地握在手里,这种感觉,比批一百份奏折还有成就感。

“陈将军!”他喊。

陈将军小跑过来:“太上皇?”

“你看,”萧绝举着萝卜,“能收了。”

陈将军也笑:“真不小。今儿中午就吃它?”

“吃,”萧绝说,“再拔几个,咱们包饺子。”

说干就干。他又拔了三个萝卜,两个白菜,一把小葱。萝卜带着泥,得洗。他在园子边的水缸旁蹲下,把萝卜放在木盆里,舀水冲洗。水凉,冲在手上激得他一哆嗦。

洗萝卜是个细致活儿。表面的泥好洗,缝隙里的泥得用刷子刷。萧绝刷得很认真,一根一根地,把每个萝卜都刷得干干净净,红皮亮堂堂的。

陈将军要帮忙,他不让:“自己种的,自己洗。”

洗完了,该处理了。萧绝把萝卜白菜搬到小厨房——宁寿宫有个小厨房,平常只做些点心、宵夜,今天要正经做饭了。

厨子看见太上皇亲自抱着菜进来,吓得赶紧行礼。萧绝摆摆手:“今儿朕来做饭,你们打下手。”

厨子面面相觑,可不敢违逆,只能应着。

萧绝系上围裙——那是让宫女临时找来的,深蓝色的粗布围裙,系在他身上有点小,带子勉强在腰后打了个结。他站在案板前,拿起刀,却又犹豫了。

“这萝卜...该怎么切?”

厨子赶紧上前:“太上皇想怎么吃?炖汤?炒菜?还是包饺子?”

“包饺子,”萧绝说,“萝卜猪肉馅的。”

“那得先擦丝,”厨子示范着,拿过擦子,把萝卜在上面一擦,细丝就下来了,“擦成丝,用盐腌一下,出水,不然馅儿太湿。”

萧绝学着做。他手生,擦得慢,丝也不均匀,有的粗有的细。擦了一个,手指头差点擦破皮。

“您小心,”厨子看得心惊胆战,“要不奴才来?”

“不用,”萧绝坚持,“朕自己来。”

擦了四个萝卜,手酸了。丝装了一大盆,撒上盐,用手揉搓。萝卜丝在盐的作用下,很快渗出水来。萧绝把水挤掉,挤出来的萝卜水黄澄澄的,有股清香味。

接下来是剁肉。猪肉是早上刚送来的,肥瘦相间。萧绝拿起刀,却不知道怎么下手。厨子又示范:先切片,再切丝,最后剁成末。刀要快,手腕要用力。

萧绝试了试。刀沉,剁了几下胳膊就酸了。剁出来的肉末也不够细,有大有小。

“朕这手艺,”他自嘲地笑,“退步了。”

“太上皇说笑了,”厨子赶紧说,“您这是...这是不常做。常做就好了。”

萧绝摇摇头,把刀递给厨子:“你来吧,朕看着。”

厨子接过刀,咚咚咚地剁起来。声音有节奏,肉末在刀下越来越细,最后成了茸。萧绝看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还不是皇帝,只是个皇子,有时候溜去御膳房看厨子做饭。厨子也是这样剁肉,咚咚咚的,声音在整个厨房里回荡。

那时候他觉得,做饭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可后来当了皇帝,就再没进过厨房。吃饭成了仪式,菜端上来,太监试毒,他动筷子,吃的是规矩,不是滋味。

肉剁好了,和萝卜丝拌在一起。加调料:盐、酱油、香油、一点料酒。萧绝亲自拌,用手抓匀。馅料在手里黏糊糊的,油亮亮的。

“闻着就香。”他说。

接着是和面。面粉倒在盆里,加水,慢慢揉。这活儿萧绝更不会了,水加多了,面稀;加少了,面干。厨子小心地指导着,一点点调整,总算揉成了团。

面要醒一会儿。趁这工夫,萧绝去摘葱。葱是他后来补种的,种在菜地边上,长得细细的,但香味足。他拔了几根,洗净,切碎。葱花撒进馅料里,香味更浓了。

面醒好了,开始擀皮。萧绝试了试,擀出来的皮厚薄不均,圆的擀成了椭圆。厨子又示范:擀面杖要转着擀,手腕要活。

萧绝学了几张,慢慢有了模样。虽然还是不圆,可至少能用了。

“可以了,”他说,“就这样吧。”

开始包饺子。萧绝包的第一个饺子,馅放多了,合不上口;第二个,馅放少了,扁扁的;第三个,总算像点样子,可边捏得不紧,煮的时候估计要破。

他也不急,就慢慢地包。一个,两个,三个...手法越来越熟练。包到第十个的时候,已经能包出像模像样的饺子了,肚子鼓鼓的,边上一圈褶,像小元宝。

陈将军在旁边看着,小声说:“太上皇,您这手艺,要是开饺子铺,保准生意好。”

萧绝笑了:“那朕明天就出宫开铺子去。”

正说着,外头传来声音。是承宇和安儿来了。

“父皇,”承宇走进来,看见萧绝系着围裙、满手面粉的样子,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您这是...”

“包饺子呢,”萧绝说,“来得正好,洗手帮忙。”

承宇真的洗了手,挽起袖子。安儿也学样,小手在水盆里搅和。

“父皇教朕,”承宇说,“儿臣也不会。”

萧绝就教。怎么放馅,怎么捏边,怎么捏出褶。承宇学得认真,可手不方便,捏得慢。安儿更笨拙,包出来的饺子歪歪扭扭的,馅都露在外面。

“你这个,”萧绝拿起安儿包的饺子,“得回炉重造。”

他把饺子拆开,重新包。安儿看着,小嘴噘着:“孙儿包的不好看。”

“好看,”萧绝说,“自己包的,怎么都好看。”

萨仁也来了,抱着暖暖。暖暖看见面粉,伸手要抓,萨仁赶紧拦住。小厨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大人说话,孩子笑,擀面杖咚咚响。

包了满满两盖帘饺子。萧绝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忽然说:“还差个人。”

“谁?”承宇问。

“承轩。”萧绝说,“去叫他来,就说朕包了饺子,让他来吃。”

陈将军应声去了。没多久,承轩来了,还带着宁儿。宁儿现在能走稳了,一进门就摇摇晃晃地往萧绝那儿跑,嘴里喊着:“耶耶——”

萧绝弯腰抱起她,沾了面粉的手在她小脸上抹了一下。宁儿咯咯笑,也伸手摸萧绝的脸。

“都齐了,”萧绝说,“煮饺子。”

大锅烧上水,水开了,饺子下锅。白色的饺子在滚水里翻腾,慢慢浮起来。厨子说,要加三次凉水,滚三次,才算熟。

萧绝就站在锅边看着。看着饺子在锅里翻滚,看着蒸汽升腾,看着厨房里每个人的脸在蒸汽里朦朦胧胧的。

第一次加凉水,饺子沉下去又浮起来。第二次加凉水,饺子皮变得透亮,能看见里头的馅。第三次加凉水,饺子肚儿鼓鼓的,像吃饱了似的。

“好了,”厨子说,“捞吧。”

饺子捞出来,装在大盘子里。白生生的,冒着热气。萧绝亲自端上桌——就摆在宁寿宫的偏厅里,圆桌,没那么多规矩,大家随便坐。

调料是蒜泥、醋、酱油、香油,还有一小碟辣椒油。萧绝给每个人调了一碗,按各人的口味。

“来,尝尝。”他先夹了一个,吹了吹,咬一口。

皮有点厚,但不硬;馅很香,萝卜的清爽和猪肉的鲜美混在一起,恰到好处。是他记忆里的味道——不是御膳房那种精致却冷漠的味道,是家常的,温暖的,带着烟火气的味道。

“好吃,”他说,“真好吃。”

大家都动筷子。承宇吃了一个,点头:“是那个味儿。小时候...小时候母后包过这种饺子。”

萧绝的手顿了顿。是啊,她也包过。那时候他们还不是皇帝皇后,只是寻常夫妻。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他就在旁边看着。包出来的饺子也是这样的,皮厚薄不均,形状不一,可好吃,因为是她包的。

“你母后...”他缓缓说,“包的饺子比朕包的好吃。她手巧,皮擀得薄,馅调得香。可惜...可惜后来就不怎么包了。”

因为当了皇后,要守规矩,不能总下厨房。因为国事忙,没时间。因为...因为很多说不清的原因。

“父皇包的也好吃,”承宇说,“有母后的味道。”

萧绝笑了,眼圈有点红。他低头吃饺子,一个接一个。

安儿吃得满嘴油,忽然问:“祖父,为什么咱们家的饺子比御膳房的好吃?”

“因为御膳房的饺子是做给皇帝吃的,”萧绝说,“咱们家的饺子,是做给家里人吃的。”

“那孙儿以后也要给家里人包饺子。”

“好,”萧绝摸摸他的头,“等你长大了,给你爹,给你娘,给你的孩子包。”

暖暖也吃了半个饺子——萨仁把饺子弄碎,一点点喂她。小丫头吃得香,吧唧吧唧的。宁儿坐在萧绝腿上,自己拿着小勺子舀,舀不起来就急,萧绝就帮她。

一顿饺子,吃了半个时辰。吃得慢,聊得多。说菜地里的菜,说安儿学的字,说暖暖新说的话,说宁儿走路的样子...都是琐碎事,可每个人都爱听,爱说。

吃完饺子,还剩下一些。萧绝说:“明儿早上,煎了吃。煎饺子更香。”

大家都说好。

收拾桌子的时候,承宇忽然说:“父皇,儿臣今儿批了份折子,是南边来的。说今年风调雨顺,庄稼长得好,是个丰年。”

萧绝正在擦手,听见这话,动作慢了下来:“丰年好啊。百姓有饭吃,天下就太平。”

“可折子上也说,”承宇的声音低了些,“有些地方,粮价压得太低,农民卖粮不挣钱。还有些地方,粮商囤积居奇,等着涨价。”

萧绝转过身,看着儿子。烛光下,承宇的脸上有疲惫,也有坚定。

“你怎么批的?”

“儿臣批了,让各地官府设常平仓,平价收粮,平价卖粮。不许粮商囤积,违者重罚。”承宇说,“可儿臣知道,这治标不治本。根源在...在土地不均,在赋税太重,在很多...很多儿臣一时半会解决不了的问题。”

萧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治国如种地。你不能指望一年就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今年解决一点,明年解决一点,一代人解决一点,慢慢地,就好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头的夜色:“朕在位那些年,也总想着一步到位。结果呢?步子迈得太大,扯着了。现在想想,慢一点,稳一点,反而能走得更远。”

承宇走到他身边:“父皇说得对。可有时候...有时候看着那些受苦的百姓,儿臣就急,就想快点,再快点。”

“急没用,”萧绝拍拍他的肩,“你急,底下的人更急。一急,就容易出错。一出错,苦的还是百姓。”

他顿了顿,又说:“你知道朕为什么喜欢种菜吗?”

“为什么?”

“因为种菜让朕明白,万事万物,都有它的时节。该播种的时候播种,该浇水的时候浇水,该施肥的时候施肥,该收获的时候收获。急不得,也慢不得。”萧绝看着儿子,“治国也一样。该动的时候动,该静的时候静。你看准了时节,事半功倍;看错了时节,事倍功半。”

承宇认真地听着,点点头:“儿臣记住了。”

夜深了,人散了。萧绝送他们到宫门口,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然后他回到小厨房,看剩下的饺子。

饺子放在盖帘上,白白胖胖的,安静地躺着。

厨子要收拾,他说不用,自己来。他把饺子一个个捡到篮子里,盖上布。明儿早上,煎了吃。

做完这些,他洗了手,解了围裙。围裙上沾了面粉,白花花的一片。他拿起来看了看,忽然笑了。

今天,他做了顿饭。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普通的萝卜猪肉饺子。可这顿饭,吃得踏实,吃得温暖。

比当皇帝时吃的任何一顿御膳,都好吃。

因为他吃出了滋味——家的滋味,人的滋味,活着的滋味。

他走出厨房,走到园子里。菜地在月光下静静的,萝卜拔过的地方留下几个坑,明天得补种点什么。白菜还留着几棵,叶子在夜风里轻轻晃动。

他蹲下身,摸了摸土。土凉凉的,润润的。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第一次上战场。那时候他年轻,满腔热血,觉得打仗就是为了争天下,就是为了当皇帝。可现在想想,打仗也好,治国也好,最终为的,不就是让百姓都能安安稳稳地种地,踏踏实实地吃饭,热热闹闹地包顿饺子吗?

他站起来,抬头看天。月亮很圆,星星很亮。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要给菜地浇水,要看看该补种什么,要煎剩下的饺子,要等孩子们来吃饭。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平淡,踏实,有滋味。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