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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生没像往常那样瘫在床上,而是端坐在堂屋那把唯一的破旧太师椅上,双手揣在袖子里,闭着眼,像是在打盹,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桌上,摆着一碗用盘子扣着还冒着热气的饭菜。

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开门声响起。

门闩显然被人故意拨松了,门被推开一条缝,江无花做贼似的,猫着腰溜了进来。

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正要踮着脚往自己屋里摸,就听见一个懒洋洋、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回来了?”

江无花吓得一个激灵,差点叫出声。她猛地扭头,看到坐在阴影里的李长生,心脏砰砰狂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爹……您……您还没睡啊?”

她声音发虚,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李长生掀开眼皮,瞥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只是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碗:

“先吃饭。老子都给你热了八百遍了,再不回来喂耗子了。”

江无花这才注意到桌上那碗显然被反复加热过的饭菜。

一股混合着愧疚和暖意的情绪涌上来,鼻子有点发酸。

她挪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扒拉着米饭。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她咀嚼食物的细微声响和李长生平稳的呼吸声。

她能感觉到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像平时那样不耐烦,而是带着一种让她无所适从的审视。

她心里乱糟糟的,明天早上的约定像块大石头压着,那些编好的谎话在喉咙里打转,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有屁快放。”

李长生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依旧是他惯常的不耐烦,“憋了一晚上,不难受?”

江无花筷子一抖,一块咸菜掉在桌上。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爹……我……我想出去玩几天……就几天!去……去邻镇,找小丫她们……”

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过了好几息,李长生的声音才慢悠悠地响起,没什么起伏:

“说人话。”

江无花猛地抬头,脸色瞬间白了:“我没有!我真的……”

“你一说谎,右手指头就抠左手手背。”

李长生打断她,目光落在她下意识互相抠掐的手上,“从小就这样。”

江无花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松开手,把手藏到桌子底下,心脏跳得像擂鼓。

李长生看着她那副惊慌失措、却又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丫头那点心思,怎么可能瞒得过他?

从她最近练功那股拼命的劲头,从她看秦山时那种崇拜又依赖的眼神,从今天那个七皇子出现后秦山异常的沉默……

他就猜到,要出事了。

他只是没想到,这丫头胆子肥到敢自己往上凑。

他看着女儿吓得发白的小脸,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不安和挣扎。

到底没再逼问,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显得有些疲惫。

“行了,别编了。”

他摆摆手,“到底怎么回事,说吧。真当老子瞎?”

最后的心理防线被击溃。

江无花看着爹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神,所有的侥幸和隐瞒都土崩瓦解。

她眼圈一红,眼泪吧嗒吧嗒掉进碗里,混着米饭,被她胡乱地扒进嘴里。

她抽噎着,断断续续,把秦山不再教她、她如何追上去、以及她想要跟着去闯江湖的决心,全都说了出来。

她说得语无伦次,充满了孩子气的冲动和对未来的幻想,却也带坚决。

说完,她紧紧闭上眼睛,缩起脖子,等待着预料中的狂风暴雨——

爹的怒吼,甚至可能是那久违的竹条炒肉。

然而,什么都没有。

预想中的责骂没有到来。

屋子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江无花忐忑地睁开一条眼缝,偷偷看向李长生。

李长生的表情很奇怪。

没有暴怒,没有惊讶,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只是看着她,脸上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这种平静,反而比暴怒更让江无花感到害怕,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她宁愿爹跳起来骂她打她。

“他答应带你了?”

李长生的声音响起,平静得可怕。

江无花瑟缩了一下,小声道:“他……他让我明天早上……去镇口老槐树下等他……”

李长生沉默了片刻。

然后,极其缓慢地向后靠回椅背,重新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瘫软姿态。

他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眉心,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的叹息,几乎听不见。

“果然……”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模糊不清。

江无花没听清,也不敢问,只是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李长生放下手,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那目光依旧平静,却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江湖不是青石镇。”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不像往常的骂骂咧咧,反而像是个啰嗦的妇人,开始一句一句地嘱咐,

“没那么多人情世故,更多的是弱肉强食。”

“遇事,眼睛放亮一点,脑子转快一点。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别逞能,赶紧跑,不丢人。”

“财不露白,话不说满。别轻易相信陌生人,尤其是那些笑得好看的。”

“晚上睡觉警醒点,野店荒村,门闩要插好,枕头底下垫把剪刀。”

“吃饭喝水留个心眼,感觉不对就别碰。”

“受了伤,别硬撑,该找郎中找郎中。”

“要是……要是实在混不下去了,”

他顿了顿,声音似乎哽了一下,极快地带过,“就滚回来。铺子虽然破,总饿不死你。”

他一句一句地说着,声音不高,甚至有些低沉,说的也都是些最朴实不过的道理,没有什么绝世功法,却像钝刀子割肉一样,割得江无花心口生疼,眼泪流得更凶。

她从未听过爹用这种语气说过这么多话。

李长生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儿泪流满面的脸上,眼神极其复杂,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如果你真的决定好了……非去不可……”

他抬起手指了指门外漆黑的夜色。

“现在就去镇口等着吧。”

“别等天亮了。”

“还来得及。”

说完,李长生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钱袋子,扔在了饭桌上。

随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靠回椅背,闭上眼睛,挥了挥手,不再看她。

江无花怔怔地看着爹,听着他那些不像告别却字字是告别的嘱咐,巨大的酸楚和恐慌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冲动和决心。

她突然不那么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

她看着桌上那碗已经凉透的饭,看着爹闭目不愿再看她的样子,眼泪模糊了视线。

她慢慢站起身,对着李长生,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额头触碰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然后,她站起身拿着沉甸甸的钱袋子,咬着牙,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转身冲进了浓浓的夜色里。

没有回头。

门吱呀一声,轻轻晃动,最终又合上了。

屋子里,只剩下李长生一个人,和那盏快要燃尽的油灯。

他依旧闭着眼,一动不动。

直到许久之后,那放在膝盖上的、揣在袖子里的手,才微微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