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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冷像无数根细针,扎透棉袄,钻进骨头缝里。

风卷着地上的尘土,打在脸上,又冷又疼。

天边最后一点灰白的光也被夜色吞没了,四野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江无花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蜷缩了多久。

呕吐物的酸臭和浓郁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粘稠得令人窒息。

胃早已吐空,只剩下一阵阵痉挛的抽搐。

眼泪流干了,脸上被风一吹,绷得难受。

她动了动冻得麻木的手指,指尖碰到身边冰冷的泥土,还有……更远处,那两具已经开始僵硬的、不再发出任何声响的躯体。

杀了人。

吃了人。

这两个念头不再带来剧烈的冲击,而是像两块冰,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冻住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

她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用手撑起身体。每一个关节都像是生了锈,发出咯吱声。

她靠着枯树干,喘息着,看向那片漆黑的、吞噬了秦家坳的废墟。

秦叔的老娘……

那个她千里迢迢跑来想替秦叔尽孝、想给予一点安稳的老人……

最终以那样一种惨绝的方式,成了别人活下去的口粮。

不是这两个男人的错。

他们也只是想活下去。

用这种最原始、最残忍的方式。

是这世道。

是这该死的、不让人像个人一样活着的世道!

蝗虫过境一样的兵灾。

永远填不饱的税吏口袋。

高高在上、抢一把破椅子就能让万千百姓沦为“两脚羊”的皇权贵胄。

光活着,不够。

像牲口一样挣扎着喘气,随时可能被拖去宰杀,这样的活着,有什么意思?

她之前想的,只是自己活下去,找到秦山的老娘,或许还能帮衬一把,然后呢?

然后回到长生铺子,继续过那种看似安稳、实则随时可能被风吹雨打散的日子?

那眼前这片焦土呢?

这些被吃得只剩残骸的人呢?

那些在路上见到的、眼神空洞等待死亡的流民呢?

自己活着,更不够。

就像爹,那么厉害,厉害到弹指间能让玄榜高手灰飞烟灭,可他除了瘫在铺子里钓鱼骂人,躲清静,又改变了什么?

这世道该乱还是乱,该死的人,照样以最不堪的方式死去。

她改变不了这世道吃人的本性。

这世道,从根子上就是烂的。皇帝轮流坐,今天免税,明天加赋。

王爷将军们争权夺利,死的却是无名无姓的庄稼汉。

江湖门派打生打死,为了一本秘籍一座矿。

像赵领头那样的高手,也只能护着一支商队,在这乱世缝隙里艰难求存。

好人活不下去,像秦叔,像他老娘。

坏人……或者说是被这世道逼成野兽的人,也活不下去,就像地上这两个。

那怎么办?

跟着一起烂掉?

一起变成吃人的野兽?

或者像爹一样,躲起来,眼不见为净?

不。

江无花缓缓站直了身体。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种尖锐的刺痛,却也让麻木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看着无尽的黑暗,看着这片浸透了血的土地。

既然改变不了这世道吃人的本性。

那她就……变成最能吃的那一个。

不是吃人。

是吃掉所有挡路的规则,吃掉所有不公的秩序,吃掉所有让她在乎的人无法安稳活下去的障碍!

直到有一天,她能坐在最高的那个位置上,定下新的规矩。

让爹可以安心钓鱼,让小饿不用整天绷着脸想着报仇,让默笙不用害怕,让秦叔这样的好人不再死得不明不白,让秦大娘这样的老人能得善终,让……

让这世上少一点她见过的惨剧。

这个念头像一颗烧红的炭,骤然投进她冰封的心湖,嗤嗤作响,腾起巨大的、灼人的蒸汽!

眼中残余的泪光和迷茫被瞬间蒸干,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

那是一种认清了最黑暗的真相后,从绝望废墟里生长出来的决心,带着血腥气。

她慢慢走到那两具尸体旁,忍着强烈的生理不适,从矮壮男人的破布囊里,捡起了那小块绣着纹样的布料,小心地擦去上面的污渍,揣进怀里最贴近心口的地方。

然后,她开始用手和那把沾血的匕首,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挖掘。

指甲翻裂,指尖磨破,渗出血珠,混入泥土。

她不管不顾,只是沉默地、一下下地挖着。

直到挖出一个浅坑。

她将那块布料,连同那截枯指,一起埋了进去。

没有墓碑,甚至没有标记。

这只是她给自己的一个仪式,一个告别,也是一个开始。

做完这一切,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埋葬了太多东西的山坳,转身,踏着夜色和冻土,一步一步,朝着来的方向走去。

脚步依旧虚浮,却不再踉跄。

背影瘦削,却挺直了些。

风中,似乎传来她极低极低的、却清晰无比的自语:

“那我便改变这个世道。”

“改变不了,那就……”

……

南境边陲,某处新兵招募点。

营寨扎得简陋,旗杆上挑着的破旧旗帜有气无力地耷拉着。

寒风卷着沙尘,吹得营帐噗噗作响。

排队等待登记的人排成长龙,大多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眼神里混杂着茫然、恐惧和一丝对饱饭的渴望。

小饿,或者说,冷云舒,站在队伍中间。

他身上那件靛蓝色的新衣已经沾满了旅途的风尘,脸上带着疲惫,但腰杆挺得笔直。

李长生给的那袋银子,大部分被他仔细藏好了,只留下少许盘缠。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

耳边是招募军官不耐烦的呵斥,是新兵们怯懦的应答,是寒风的呼啸。

他看着前面那些麻木的脸孔,看着远处操场上正在进行毫无章法可言的“操练”。

看着营寨外更远处荒芜的田地和在天上高悬,却毫无暖意的日头。

这就是二皇子的军队。

这就是他选择的,也是他选择的路的路。

终于轮到他了。

一张破木桌后,坐着个胡子拉碴、裹着旧军袄的书记官,头也不抬,声音含混不清:“姓名。”

少年沉默了一下。

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

他眼前飞快闪过长生铺子里昏黄的灯光,李长生塞给他钱袋时不耐烦的脸,默笙那碗糖水……

然后,是冷府冲天的火光,父亲被拖走时悲愤的眼神,母亲绝望的哭泣,侍女阿禾挡在他身前……

那些温暖的、冰冷的画面交织、破碎,最终被一种冰冷的恨意取代。

他抬起头,看向南方更深远处,那里是京城的方向。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他维持着最后的冷静。

他看着那书记官油腻的头顶,看着桌上那本字迹潦草的花名册。

“冷云舒。”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