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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营地里篝火零星,鼾声和伤兵的呻吟混在一起,随风飘散。

江无花没睡,她坐在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上,望着南边。

那边是大虞,黑沉沉的。

风里带来远处流民营地隐约的哭嚎,还有更远处,新的战场飘来的血腥气。

外面都说她江无花能撒豆成兵。

今天带一万人出去,明天回来就变成五万。

越打人越多。

传得神乎其神。

她嘴角扯了一下,没什么笑意。

撒豆成兵?

哪来的豆子。

不过是经过那些被战火和苛政碾过的村庄,看到那些靠在墙根下,眼睛饿得发绿,只剩下一口气的人。

他们看着她,眼神空洞,像等着被收殓的尸体。

她让人抬出粮袋,不是很多,甚至有些掺着糠麸。

抓起一把,递过去。

“跟着我,有饭吃。”

就这一句话。

那些原本等死的人,眼睛里会猛地爆出一点光,挣扎着爬起来,伸出枯柴般的手,接过那把能活命的粮食。

然后,他们就成了她的兵。

不需要训练,不需要鼓舞,求生的本能会驱动他们拿起能找到的任何东西。

锈蚀的锄头,削尖的木棍,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残破号衣。

跟着前面那个举着匕首旗的影子往前冲。

用一条未必能活到明天的命,换今天能吃下去的一口粮。

这就是撒豆成兵。

脚步声很轻,在她身后停下。

是陈文。

他身上的草药味被夜风送过来。

“还没睡?”陈文问。

江无花没回头。“看看。”

沉默了一会儿,陈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其实,我挺佩服你。”

江无花侧过头,篝火的光在她脸上明灭。

“佩服我什么?佩服我帮着戎狄打大虞?佩服我以后史书上,注定是个引狼入室,认贼作父的千古罪人?”

她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没有挖苦。”

陈文走到她旁边,也看着南方那片浓郁的黑暗,

“大虞……确实烂透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旧皇炼丹求长生,百官贪墨争权,世家兼并土地,苛捐杂税猛于虎。这样的朝廷,这样的‘国’,不值得效忠。它早就该换主人了。”

他的语气很肯定,但接下来,话锋微微一转,带上了一丝沉重:“

只是……打仗,终究是要死人的。不管谁打谁,不管为什么打,最终流血的,饿死的,家破人亡的,都是那些最底层的百姓。

我们每往前推进一步,脚下踩着的,可能就是无数这样的尸骨。”

江无花转回头,继续望着那片黑暗。

“我知道。”

她停顿了很久,久到陈文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我见过太多这样的人。”

她声音低下去,像在对自己说,

“在大虞是活不下去的流民,在草原是被人当牲口的奴隶。他们饿得啃树皮,卖儿卖女,易子而食。官府不管,大户不理,那些高高在上的‘名门正派’,说他们是蝼蚁,是草芥。”

她抬起手,指向远处那片哭声传来的方向:

“你看那边,那些跟着我们走的,他们以前可能是大虞的农民,可能是草原的牧民。现在,他们都一样。都一样只想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都是一些吃不饱饭的可怜人。”

她收回手,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都是人而已。肚子饿了会叫,受伤了会疼,看到亲人死了会哭。哪来那么多区别?大虞人,戎狄人……分的那么清楚,有什么用?能让他们不饿吗?能让他们不死吗?”

陈文怔住了。

他看着她被火光勾勒出的侧影,那双眼睛里没有他预想中的野心勃勃,也没有戾气,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

看透了什么的漠然。

她不是在为某个族群打仗,也不是为了所谓的王图霸业。

她只是在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试图给那些被世道抛弃的“人”,砸开一条能喘气的缝隙。

至于这条缝隙是用大虞的砖,还是戎狄的石垒的,她好像根本不在乎。

“是啊……”

陈文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都是人而已。”

营火噼啪作响,映着两个沉默的身影。南方的黑暗中,隐藏着无数的悲欢离合,无数的饥饿与死亡。

很荒唐。

也很真实。

“我记得我爹还跟我讲过一个故事。”

江无花眼神有点空,像是看到了很久以前,在长生铺子那个昏暗的油灯下,

“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地方,分成了好多好多国家。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没完没了。死在战场上的人,堆起来比山还高。”

“后来,出了一个人。他特别能打,心也特别狠。他带着他的兵,一个接一个,把那六个国家全灭了。”

陈文轻轻吸了口气。

“灭国的时候,也杀人,杀很多人。烧城,抢掠,把别国的贵族拉去修城墙,累死、病死、打死的不计其数。那时候,肯定也有很多人骂他,说他是暴君,是屠夫,说他不得好死。”

“可后来呢?”

江无花问,像是问陈文,也像是问自己,

“后来,这片土地上再也没有七个国家互相打仗了。他统一了文字,统一了度量衡,修了路,车同轨,书同文。虽然他的王朝很短,很快就没了,但他留下的那个‘一’,却留了下来。”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茧子和细小伤口的手。

“我爹说,那个人被骂了几千年。可如果没有他,这片土地可能还要打几百年、几千年的仗,死更多的人。”

风大了一些,吹得旗帜猎猎作响。

“我不知道我做得到底对不对。”

江无花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吹散,“我也不知道以后的人会怎么骂我。女罗刹?叛徒?屠夫?可能都是。”

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南方,那片孕育了她,也抛弃了她的土地。

“但我只知道,现在这条路,是我看到的,唯一一条可能不用永远这么烂下去的路。用最快的刀子,割掉最烂的肉。也许会流很多血,会很疼。但总好过……让所有人都在这摊烂泥里,慢慢腐烂,一直到死。”

陈文久久没有说话。

“也许……”

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也许你是对的。”

江无花笑了笑,有点疲惫。

“对或者错,留给以后的人去争吧。我现在,只想让跟着我的人,明天早上能喝上一碗厚一点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