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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绯色官袍衬得他皮肤有些过分白皙,腰间的银鱼袋沉甸甸下坠,压得他不得不挺直背脊。

林守业左右转了转头,镜中人影也跟着转动,冠帽两侧的展角微微颤动。

他试着扯动嘴角,镜中人回报一个僵硬的笑容。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管家端着一碗梅子汤走进来,脚步放得极轻。

他看到林守业对镜自照的模样,垂首立在门边,不敢打扰。

林守业没回头,目光仍锁在镜中。

“像吗?”

他忽然问。

管家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忙躬身道:“老爷风姿,与这身官服相得益彰。”

“相得益彰……”

林守业重复着这个词,手指抚过官袍前襟的细密纹路。

这身衣服,花了他多少银子?

他不敢细算。

几乎掏空了这些年攒下的家底,才换来这个候选官吏的资格,一套预支的官服。

他端起梅子汤,甜酸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点虚浮。

“李主簿那边,打点妥当了?”

他问,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都打点好了。只是……”

管家欲言又止。

“说。”

“小人听到些风声,说……说王县丞那边,对老爷您这个缺,似乎有些想法。”

林守业的手一抖,碗里的汤汁晃了出来,溅在簇新的官袍袖口,留下几点深色污迹。

他脸色一沉,放下碗,用力擦拭那几点污渍,越擦痕迹越大。

“王县丞?”

他声音有些发紧,“他一个佐贰官,手伸得倒长!”

“听说王县丞与州府通判有旧,这次铨选,通判大人那边的话语权不小。”

管家声音更低,“而且,王县丞似乎在查……查老爷您的过往。”

林守业的心猛地一沉,

“查我?查什么?”

“具体不知,但似乎……与早年行商时的一些往来有关。”

“早年行商……”

林守业喃喃自语,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他早年能有什么把柄?

无非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给各处关卡小吏塞钱,虚报货品,以次充好……

但这些,哪个商人没干过?

王县丞若想用这些扳倒他,分量不够。

除非……

“江湖草莽……”

林守业无意识地吐出这四个字,声音发颤。

“老爷?”

管家疑惑地抬头。

林守业猛地惊醒,挥手让管家退下。

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还有镜中那个穿着官袍、脸色苍白的自己。

他早该想到的。

王县丞要查的,不是什么商业上的小伎俩,而是这个!

是他林守业与“江湖匪类”的牵扯!

是他倚仗一个武夫,用见血的手段解决了麻烦!

在那些自诩清流的官员眼里,这比行贿受贿更不堪,这是“勾结匪类”,是履历上永远洗不掉的污点!

他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

这身官袍,他梦寐以求的东西,眼看就要到手了,难道要毁在叶重手里?

叶重……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多年。

起初是感激,后来是别扭,现在,变成了恐惧。

他知道得太多了。

他知道黑水渡那个夜晚的每一个细节,知道自己当时是如何的狼狈不堪,如何像条狗一样乞求庇护。

他知道自己发家之初那些不光彩的算计,甚至知道自己送给他的那些银子,沾着怎样的心虚和试图买断恩情的意图。

这个人,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林守业所有不愿回顾的过去。

只要叶重活着,只要他还在那间破武馆里教拳,他林守业就永远有一个把柄握在别人手里。

王县丞能查到,以后张大人、李大人也能查到。

这将成为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刀,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斩断他的仕途,甚至要了他的命!

镜中人的眼神渐渐变了,那点惶恐被一种狠厉取代。

我没什么对不起他的。

林守业在心里对自己说。

当年黑水渡,是我求他帮忙,可他也拿了我的银子!

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足够他那个破武馆开十年!

他叶重清高,不也收下了吗?

我后来送了多少礼?

点心,布料,药材……

我帮他摆平了多少街面上的小麻烦?

他儿子在学堂跟人打架,不是我出面周旋?

我早就不欠他的了。

我们两清了。

对,两清了。

既然两清了,他就不该再成为我的阻碍。

他安安分分当他的武馆师父,我走我的阳关道,本该如此。

可他现在,成了我路上的绊脚石,一块又臭又硬、随时可能让我摔得粉身碎骨的石头。

林守业的手缓缓握紧,指甲掐进掌心。

他看着镜中那个穿着官服的自己,仿佛看到未来官运亨通,前呼后拥的景象。

那景象如此真切,触手可及。

不能让他毁了我。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活着,就是悬在我头顶的一把刀。

那就……把刀拿走。

林守业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镜中人的脸色恢复了几分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沉了下去,变得幽暗冰冷。

他转身,不再看那面镜子。

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磨墨。

墨锭在砚台里一圈圈转动,发出单调的摩擦声。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手腕悬停片刻,然后落笔。

字迹工整,措辞谨慎,是一封寻常的拜帖,邀约某位“友人”明日过府一叙。

只是在那位“友人”的称谓旁,他用指尖蘸了点清水,轻轻点了一下。

水渍晕开,像一个无心的污点。

他吹干墨迹,将拜帖折好,塞入一个普通信封,封口。

“来人。”他朝门外唤道。

管家应声而入。

“把这个,”

林守业将信封递过去,语气平淡无波,“送到城西的永盛杂货铺,交给掌柜。”

管家接过信封,他什么也没问,躬身退了出去。

林守业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

风吹进来,带着夏末的微凉。

他望着武馆所在的那个方向,夜色浓重,什么也看不见。

他轻轻吐出两个字,散在风里。

“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