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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传来脚步声。

是孙老头。

他回来了,背上的包袱空了,脸色却不好看。

江无花迎上去。

“卖了?”

她问。

“卖了。”

孙老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递给江无花,“狼皮卖了八块灵石,爪牙加起来卖了六块。一共十四块。黑水阁的人压价压得厉害,说狼皮有破损,爪子不够完整。我争了几句,他们就要动手。只能卖了。”

江无花接过布袋,掂了掂。

十四块下品灵石,不多,但够买些粮食和伤药了。

“有人盯上你了?”她问。

孙老头犹豫了一下,点头:“出集市的时候,感觉有人跟着。我绕了几圈,甩掉了。但保不准他们能找到这里。”

江无花没说话。

她把布袋收好,转身往棚子里走。

隔壁传来老周的咳嗽声。

咳得很厉害,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孙老头皱了皱眉:“这老周,又犯病了。”

“你认识他?”

江无花问。

“住这一片的,谁不认识谁。”

孙老头说,“老周人不错,就是命不好。早年有点本事,现在废了。靠采点低阶草药过活,有时候采不到,就饿着。我有余粮的时候,会分他一点。”

李长生说过。

命比什么都重要。

但有时候,命不由人。

她睁开眼,从布袋里摸出两块灵石,递给孙老头:“去买点清脉丹,或者治内伤的药。给他。”

孙老头愣住。

“为……为什么?”

“不为什么。”

江无花说,“去吧。”

孙老头看着她,眼神复杂,最终接过灵石,转身出去了。

棚子里又安静下来。

江无花听着隔壁的咳嗽声,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

她想起小时候,在长生铺子里,李长生给她讲齐天大圣的故事。

说大圣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说大圣能七十二变,说大圣敢大闹天宫。

那时候她觉得,仙人就该那样。

逍遥自在,无所不能。

后来她见过镖师,见过将军,见过皇帝,见过修仙者。

发现不是。

镖师会为几两银子拼命,将军会为军饷发愁,皇帝会被世家掣肘,修仙者……

修仙者会住在破棚子里,为几块灵石发愁,为一点旧伤咳血。

原来都一样。

都是人。

只是有的人飞得高些,有的人爬得低些。

但根子是一样的。

都要吃饭,都要活命,都有欲望,都有无奈。

她闭上眼,继续调息。

她想,如果这就是修仙界的真相,那她儿时憧憬的那个世界,到底存不存在?

如果不存在,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

如果存在,为什么她看到的都是这些?

没有答案。

……

孙老头是在下午回来的。

手里提着个油纸包,很小,包得严实。他进门时先探了探头,确认江无花在,才侧身进来,反手关上门。

动作很快,像后面有人追。

江无花睁开眼。

孙老头把油纸包放在地上,抹了把额头的汗。

他脸色有些发白,呼吸也急。

“买了?”江无花问。

“买了。”

孙老头蹲下,小心地打开油纸包。里面是两颗龙眼大小的丹药,淡黄色。

“就剩这两颗了。”

他说,“清脉丹,最便宜的那种。一块灵石一颗。我跟那掌柜的磨了半天,他才肯卖。”

江无花看了一眼丹药,又看向孙老头:“你脸色不对。”

孙老头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从怀里摸出剩下的那块灵石,递给江无花。

灵石上沾着点灰,还有汗。

江无花没接。

“说吧。”她道。

孙老头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回来的时候,在巷子口……遇到两个人。”

“什么人?”

“不认识。”

孙老头摇头,“穿得普通,但眼神不对。他们盯着我手里的油纸包,一直跟着。我拐进窄巷,绕了几圈,才甩掉。”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但我觉得,他们可能看到我从药铺出来了。”

江无花沉默。

孙老头把灵石塞进她手里,手心冰凉。

“这两颗丹药,你收着。”

他说,“我去给老周送一颗。”

他拿起一颗清脉丹,重新包好,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又回头:“姑娘,这两天……尽量别出去。”

江无花点了点头。

孙老头推门出去了。

隔壁传来敲门声,然后是老周的声音,带着惊讶。

接着是推让声,孙老头说什么,老周说什么,声音不大,听不清。

最后是老周的道谢声,带着哽咽。

江无花听着,拿起地上剩下那颗清脉丹,放在掌心看了看。

丹药很粗糙,能看见里面没磨匀的药渣。

这种品质,在正经丹铺里根本卖不出去。

也只有在这种地方,才有人买。

傍晚时分,老周来了。

他站在棚子门口,没进来,先敲了敲破门板。

江无花抬头,看见他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个破陶碗,碗里是黑乎乎的药汤。

“江姑娘。”

老周开口,声音比白天清亮了些,“孙老头说,那丹药……是你让买的。”

江无花没否认。

老周走进来,把陶碗放在地上,然后对着江无花,深深一拜。

腰弯得很低,头发花白的脑袋几乎碰到膝盖。

江无花没动。

老周直起身,眼眶有点红。

“这颗丹药,够我撑一个月。”

他说,“这一个月,我能多采些药,多攒点灵石。下个月……下个月也许就能买第二颗了。”

他说得很慢。

江无花看着他:“一颗丹药,只能管一个月?”

“清脉丹只能压制,不能根治。”

老周苦笑,“我这伤拖了太多年,肺脉早就废了。除非有筑基期以上的高手愿意耗费真元帮我重塑经脉,或者买到三品以上的疗伤圣药……但那都是做梦。”

他顿了顿,又说:“能这样每个月吃一颗丹药,不咳血,能喘上气,我已经知足了。”

江无花没说话。

老周端起陶碗,递给她:“这是我熬的草药汤,不值钱,但能补气血。你伤得不轻,喝了有好处。”

碗里的药汤冒着热气,闻着苦。

江无花接过碗,喝了一口。

确实苦,从舌尖苦到喉咙。

但她还是喝完了。

老周接过空碗,看着她,犹豫了一下,问:“江姑娘,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江无花抬眼:“为什么这么问?”

“刚才孙老头送药来的时候,我听见他说,有人盯上他了。”

老周说,“这片棚户区,平时没人会盯梢。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人出钱。”

老周压低声音,“黑水集这边,有几个帮派专门干这种活。替人盯梢,替人打探消息,替人……解决麻烦。”

他看了看江无花身上的伤:“你的伤,不是普通妖兽抓的吧?”

江无花没回答。

老周也不追问,只是说:“如果真有人盯上你,这两天晚上得警醒点。那些帮派的人,喜欢在夜里动手。而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而且我听说,最近黑煞会的人,在这片转悠过。”

“黑煞会?”

“一个专门接黑活的帮会。”

老周说,“头目是个筑基初期的修士,手下有几十号人。他们什么活都接,杀人越货,绑票勒索。只要给够灵石。”

江无花想起孙老头说的话。

“他们很厉害?”

她问。

“对咱们这种散修来说,很厉害。”

老周说,“黑煞会的头目,当年也是散修出身,后来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筑基成功。但他不走正道,专干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黑水集这边,没人敢惹他们。”

他看了看江无花年轻的脸,叹了口气:

“江姑娘,你还年轻。如果真惹上了麻烦,能走就走吧。灵石没了可以再赚,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江无花沉默了一会儿,问:“那你呢?你在这住了多久了?”

“七年了。”

老周说,“从受伤那年就住这儿。”

“为什么不走?”

“走哪儿去?”

老周苦笑,“别的地方也一样。修仙界这么大,哪里没有帮派?哪里没有压榨?散修就像野草,长在哪儿都得被人踩。区别只是踩得轻点重点罢了。”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早就认命了。

江无花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深深的皱纹,还有那双浑浊却依然活着的眼睛。

“你恨吗?”

江无花忽然问。

老周一愣:“恨什么?”

“恨打伤你的人,恨这个世道,恨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

江无花说,“如果不是他们,你也许不会变成这样。”

老周沉默了。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空碗,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笑了笑。

“年轻时恨过。”

他说,“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那人的皮扒了,骨头碾碎。恨这个世道不公,恨那些宗门弟子凭什么生来就有好资源。恨到睡不着觉,恨到练功时差点走火入魔。”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但恨有什么用?恨能治好我的伤吗?恨能让我筑基吗?都不能。恨只会让我更难受,让我连现在这点平静日子都过不下去。”

“所以就不恨了?”

“不是不恨。”

老周摇头,“是恨不动了。恨也需要力气。我这身子,连喘气都费劲,哪还有力气恨。”

他把碗放在地上,站起身。

“江姑娘,谢谢你那颗丹药。”

他说,“我老周没什么能报答的,只能提醒你一句……”

“在黑水集,别相信任何人。包括我。”

他说完,转身走了。

脚步很慢,背有点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