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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温在不断下降,冰锥降落后的第四天,冰雾悄然降临。

祝一宁正在给七床腹部的缝合伤口换药。

揭开旧敷料,她仔细检查边缘,愈合尚可,只是低温让新生肉芽的颜色显得有些苍白。

她用冻得发红但稳定的手指夹起酒精棉球,正要消毒,忽然感觉到光线暗了下来。

她下意识抬起头。

窗外白化天气依旧存在,但空气中的水汽直接凝成微小冰晶悬浮在空中,形成白色不透明的雾霭。

那不是普通的雾气。

它更沉,更重,仿佛有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窗玻璃上。

光线被无情吞噬,明明还不到下午三点,室内却已昏暗如近黄昏。

楼下原本被冰雾压抑得沉闷模糊的清冰作业区,突然爆发出几声短促而惊惶的呼喊——

“空气里飘的是什么东西?!”

“哎呀!这玩意儿咋悬在头上啊?怪吓人的!”

“要……要不咱先别干了?”

呼喊声隔着厚重的冰雾和玻璃传来,失真而扭曲,但其中的惊骇却清晰可辨。

紧接着,是铁镐被扔在地上的哐当声、杂乱的奔跑脚步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病房里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伤员们努力支起身体,医护兵们紧张地望向窗外,尽管看得得不是很真切。

夏佗快步走到窗边,脸几乎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眯起眼试图穿透那片浓稠的白色。

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

几秒钟后,楼下的骚动似乎平息了些,呼喊变成了急促而压低声音的交谈,听不真切。

但那种紧绷的、如临大敌的气氛,却透过冰雾弥漫上来。

“是冰雾。”夏佗终于从窗边退开一步,声音带着一种了然的沉重,“空气中的水汽直接凝华成冰晶,俗称‘白毛风’。各位,气温在骤降。”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未尽之意。

“这种天气,伤口愈合速度会减慢百分之三十以上。”

夏佗回到病房中央,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仿佛刚才的骚动从未发生,“呼吸系统脆弱的人,吸进去的都是冰晶。所有人,非必要不要开窗,减少室内外空气交换。”

最要命的是,冰雾让一切声音都变得诡异而遥远。

楼下原本密集如雨的铁镐凿击声、手推车碾过冰面的摩擦声、偶尔响起的号子……

所有这些声响,此刻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吸音的海绵传来,沉闷、模糊,失去了方位感。

而刚才那阵短暂的骚动过后,寂静重新降临,这种寂静在冰雾的包裹下,变得比噪音更令人不安。

晚饭送来得比平时晚了近四十分钟。

送餐员裹着一身厚重的白霜跌撞进来,眉毛睫毛都结满了冰晶,放下餐桶时,指套里手指僵硬得几乎掰不开。

“路……路根本没法走,”他牙齿打着颤,呼出的气在室内凝成更浓的白雾,“全是暗冰,抬过来摔了三跤。白毛风一起,睁眼都困难。”

夏佗表达了感谢,挥挥手让他离开。

食物依旧是红薯和菜叶汤,但红薯表皮已经冻得有些发硬,摸上去像冷硬的石头。

汤桶表面勉强飘着一点热气,但舀出来不到一分钟,碗沿就结起一圈冰凉的油膜。

热气在接触到冰雾弥漫的、更冷的空气时,迅速消散成苍白无力的水汽,连暖意都吝于留存。

伤员们沉默地接过碗,没有人抱怨,只是吞咽的动作变得更加缓慢而艰难,仿佛每咽下一口,都需要对抗某种无形的阻力。

三床那个截肢的年轻士兵依旧闭着眼摇头。

祝一宁把碗放在他床头时,发现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背和指关节,皮肤呈现一种僵硬的青白色,指甲盖泛着淡淡的紫。

上午的换药工作在这种不断加深的昏暗和刺骨的湿冷中继续。

祝一宁拆开四床,那个开放性骨折伤员腿上的绷带时,心里猛地一沉。

昨天还只是边缘红肿的伤口,今天创面周围的皮肤已经肿胀发亮,像一层绷紧的、不透明的蜡纸,轻轻一按,伤员立刻疼得浑身剧颤,从喉咙深处挤出压抑的呻吟。

手背贴上去,皮肤烫得惊人。

感染在低温中依然顽固地加速了。

夏佗检查后,脸色比窗外交织翻滚的冰雾还要阴沉。

抗生素只剩下最后两支。

夏佗取出一支,熟练地敲开瓶颈,吸入注射器。

他的动作依旧稳定精准,但注射完毕后,他盯着那枚瞬间变得冰冷的空玻璃安瓿,指尖在上面停留了异常久的一瞬,才将其轻轻丢进专门收集医疗废品的铁皮盒。

那一声“叮”的轻响,在突然变得更加敏感的寂静病房里,清晰得刺耳。

第二支抗生素,他握在手里,没有立刻动作,他的目光移向三床。

截肢处的敷料边缘,昨天还只是隐约的淡红,今天已透出明显的不祥的深色晕染,肿胀的范围向上蔓延了不少。

士兵的呼吸声变得粗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拉着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沉重的呼气都在冰冷的空气中拖曳出一条颤抖的白雾。

四床用了药或许能暂时稳住,三床不用药可能迅速恶化。但药,只有一支。

“先给四床用上。”夏佗最终将手中的注射器递给旁边的医护兵,声音低哑得像是被冰雾浸透,“他是开放性创伤,感染发展更快,一旦败血症就晚了。”

“那三床……”医护兵犹豫地接过。

“等。”夏佗只吐出一个字,转身走向下一个需要检查的伤员,军大衣的下摆划过冰冷的地面,带起细微的寒气。

临近傍晚的短暂休整时刻,夏佗和祝一宁靠在走廊尽头那扇唯一没被完全冰封的窗边。

窗外,乳白吞噬了所有的远近、高低和形状。

“临时安置区那边,”夏佗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窗外那无孔不入的白色窃听了去。

“昨晚冻死了至少二十七个。老赵……负责三号安置点那个老军医,刚才托人捎来口信,问我们这里能不能……能不能匀出哪怕半卷绷带,或者一点最次的消毒剂。”

祝一宁握紧了手中冰凉的水杯,没有接话。

“他们那边,已经超过五天没有收到任何像样的医疗物资补给了。”

“听说伤口感染的人躺在通铺上等死,高烧,说明话,但没有药,连干净的热水都紧缺。食物…比我们这边还要差。”

(作者有话说:现实里,确实有冰雾,多发生在我国东北漠河、内蒙古根河、新疆阿勒泰等北方极寒地区。冬季寒潮频发时段较常见,持续时间从几小时到一两天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