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尔一世那句“我,留在布加勒斯特”如同一声闷雷,在王宫地图室内炸响,随即带来了一片死寂,甚至比之前听到防线崩溃的消息时更加沉重。几位内阁大臣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财政部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埃德尔那平静却如同磐石般不容置疑的眼神压了回去。
“陛下!”年迈的外交部长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颤抖,“这太危险了!您是国家的象征,是抵抗的旗帜!如果您落入德军手中,或者……或者发生任何不测,罗马尼亚就真的完了!流亡政府需要您,未来的光复需要您!”
“流亡政府?”埃德尔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部长先生,一个失去了首都和国王的政府,在异国他乡,还能代表多少罗马尼亚的意志?人民需要看到的,不是他们的领袖率先登上逃难的火车,而是有人愿意与他们共同承担这份苦难,这份屈辱。”
他转过身,再次面向那张巨大的、如今已布满象征溃败与敌军推进红色箭头的地图,手指重重地点在布加勒斯特的位置上。
“这里,是罗马尼亚的心脏。心脏可以暂时停止跳动,但绝不能轻易放弃。我留下,不是为了打一场注定失败、并将这座千年古城夷为平地的巷战。我留下,是为了告诉每一个罗马尼亚人,也告诉我们的敌人,罗马尼亚的精神,不会随着军队的后撤而消亡。只要国王还站在他的宫殿里,只要王冠还未被夺走,罗马尼亚就尚未完全屈服。”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将军和部长,那目光中没有了往日的锐利锋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壮的决心。
“现在,执行‘凤凰’计划的最终阶段。这不是逃跑,这是为了保存罗马尼亚最后的元气和未来的火种。行动吧,先生们,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国王的决定,就是最终的命令。短暂的死寂之后,王宫,乃至整个布加勒斯特的国家机器,开始以一种压抑着恐慌的最高效率运转起来。“凤凰”计划,这个以神话中不死鸟为代号的终极预案,在尘埃落定多年后,才被历史学家们拼凑出全貌——它并非一时冲动,而是埃德尔一世与极少数核心幕僚,在战局最不利的情况下,经过漫长而痛苦的推演后,制定的一个涉及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的全方位国家生存方案。其核心目标只有一个:确保罗马尼亚的国家延续性,哪怕付出首都沦陷的代价。
政府的疏散:有序的瓦解
最先启动的是政府的疏散。这并非一窝蜂的逃亡,而是一次精密且残酷的切割。
核心内阁成员、各部主要官员、重要的文职人员和他们的直系亲属,被要求在极短时间内准备好最必要的行李和文件,按照预定名单和批次,前往指定的秘密集合点。大量的政府档案,特别是涉及国家机密、外交文件、工业蓝图和人口资料的核心部分,被从档案库中紧急调出,装箱,贴上封条。无关紧要的、可以重建的普通文件,则被留下,或送往郊区的焚化炉集中销毁,浓烟在城市边缘升起,如同为首都举行的提前葬礼。
王宫内部,同样是一片繁忙而压抑的景象。仆从们小心翼翼地打包着王室传承的珍宝、重要的艺术品和具有历史意义的文献。墙壁上一些珍贵的画作被取下,装箱;图书馆里,埃德尔一世和先王卡罗尔一世的手稿、笔记被优先整理带走。但更多的、笨重的家具、装饰品,则被覆盖上白布,留在这座即将失去主人的宫殿里。
首相在离开前,最后一次与埃德尔一世会面。这位老政治家眼含热泪,紧紧握住国王的手:“陛下,请您务必保重!我们在雅西等待您!罗马尼亚等待您!”
埃德尔平静地点了点头:“去吧,首相。雅西就交给你了。记住,维系政府的运转,维持国家的法统,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一列列火车,在严密警戒下,从布加勒斯特北站和东站悄然驶出。它们没有拉响汽笛,车厢窗帘紧闭,如同沉默的巨蛇,蜿蜒驶向东北方向相对安全的摩尔达维亚地区,以雅西作为临时首都。站台上,没有欢送的人群,只有士兵们凝重而警惕的目光。每一次发车,都意味着国家中枢的一部分正在被剥离,布加勒斯特,正在一点点地失去它作为首都的机能。
黄金与财富的转移:国家的血脉
与此同时,一场更为隐秘和重要的行动,在罗马尼亚国家银行的地下金库和造币厂紧锣密鼓地进行着。这里是“凤凰”计划的重中之重——转移国家黄金储备和可流通外汇。
幽深的地下金库,厚重的钢制大门缓缓打开,冰冷的空气混合着金属的气息扑面而来。在昏暗的应急灯光下,一块块码放整齐、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金锭,被工人们用特制的手推车运出。这些沉甸甸的、代表着国家金融血脉的硬通货,被小心翼翼地装入没有任何标记的坚固木箱中,箱内垫着防震的软木屑。每一箱都被严格登记、铅封,由全副武装的王室近卫军士兵看守。
除了黄金,还有大量易于携带的珍贵外币、证券以及罗马尼亚王冠上的传世之宝——那顶由埃德尔一世加冕时佩戴、象征着霍亨索伦-罗马尼亚王朝法统的王冠,也被装入特制的保险箱中。
这些价值连城的箱子,并没有通过铁路运输——铁路线太容易被德军空军发现并截断。取而代之的,是一支经过伪装的、由普通货运卡车和少量装甲车组成的车队。车队将在夜色掩护下,离开布加勒斯特,利用复杂的乡村公路网,绕开德军主要的推进轴线,向北然后向东,秘密运往雅西。沿途安排了可靠的部队接应和掩护点。这是整个疏散计划中风险最高的一环,一旦有失,罗马尼亚未来的经济重建将失去最重要的基石。
埃德尔一世在康斯坦丁内斯库总参谋长的陪同下,亲自来到国家银行的地下金库入口,目送着最后一辆装载黄金的卡车消失在夜色中。金库内部已然空荡,只剩下一些笨重且价值相对较低的银锭和大量无法带走的纸币。
“都安排好了?”埃德尔轻声问。
“是的,陛下。”康斯坦丁内斯库的声音同样低沉,“黄金和最重要的珠宝已经启运。剩下的……会按照计划处理。”
埃德尔点了点头,没有问“处理”的具体细节。那必然包含着不得已的销毁和埋藏,是为了不让这些财富资敌。看着空荡的金库,他感受到的不仅是一个国库的清空,更是一个时代繁华的落幕。
工业与设备的迁移:未来的骨架
“凤凰”计划同样着眼于未来。罗马尼亚初步建立的工业体系,尤其是那些精密的、难以替代的机械设备,是未来重建的骨架。在普洛耶什蒂油田进行破坏性开采和准备爆破的同时,另一项工作也在争分夺秒地进行。
位于布加勒斯特郊区和市内的一些核心工厂,如那家能够生产IAR-80战斗机发动机关键部件的精密仪器厂、生产无线电设备的工厂、以及重要的机车维修厂,收到了来自王宫和总参谋部的直接命令:拆卸关键机床和设备。
工人们在工程师的指导下,含着热泪,用扳手和焊枪,将他们平日里视若珍宝的机器拆解成可运输的部件。巨大的车床、铣床、冲压机被分解,精密的光学仪器和实验设备被小心翼翼地包装。这些工业的“种子”被装上平板火车和重型卡车,随着政府人员和黄金储备一起,向雅西转移。无法带走的大型设备、基础厂房,则被登记在册,准备在最后时刻予以破坏。
整个城市,仿佛一个正在被有序剥离生命支持系统的巨人。每一声火车的汽笛,每一辆卡车的引擎轰鸣,都意味着这个巨人一部分的生命力正在流逝。消息是无法完全封锁的,政府和重要机构的撤离,黄金与设备的转移,不可避免地在小范围内流传开来,进一步加剧了市民中弥漫的恐慌与失落情绪。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如同瘟疫般在暗地里滋生。
不设防城市的宣告:绝望的理智
在所有核心人员和物资的疏散计划启动后,埃德尔一世做出了他作为国王,在布加勒斯特的最后一个,也是最艰难的决定:正式宣布布加勒斯特为“不设防城市”。
这份宣告,由官方电台在傍晚时分向全市、全国乃至世界播出。广播稿由埃德尔亲自审定,语气沉重而克制。公告声称,为了保全布加勒斯特这座历史名城和无辜市民的生命财产安全,避免不必要的破坏和流血,罗马尼亚王国政府决定,不在布加勒斯特城内进行军事抵抗,军队将撤出城市,城防工事将不予启用。
这实际上是一种外交辞令下的投降预告,是面对绝对军事劣势时,一种绝望的理智选择。埃德尔一世很清楚,以布加勒斯特城内残存的、士气低落的守备部队和混乱的民兵组织,去对抗德军的钢铁洪流,结果只能是城市被夷为平地,数十万市民惨遭屠戮。宣布不设防,是试图用政治和道义上的姿态,为这座古城争取一线生机,虽然这线生机伴随着巨大的屈辱。
广播的声音回荡在布加勒斯特的大街小巷。许多聚集在广场收音喇叭下的市民,听到这个消息后,失声痛哭。有人愤怒地咒骂政府的无能,有人茫然无措地呆立原地,也有人默默地返回家中,紧锁房门,等待着未知的命运。一种巨大的、被背叛的悲哀笼罩了城市,但在这悲哀之下,也隐隐有一丝庆幸——至少,或许可以避免最坏的地狱景象。
国王的留下:沉默的誓言
当所有该离开的人都已经或正在离开,当王宫变得愈发空荡和寂静时,埃德尔一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康斯坦丁内斯库和寥寥数名最忠诚的侍卫。
“你也该走了,总参谋长。”埃德尔看着这位追随他父子两代的老将,语气缓和了下来,“雅西需要你,军队需要你重新整合。没有你,撤退到摩尔达维亚的部队只会是一盘散沙。”
康斯坦丁内斯库身体一震,猛地抬头:“陛下!我绝不能留下您一个人在这里!我的职责是守护您的安全!”
“你的职责是守护罗马尼亚!”埃德尔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现在留在这里,就是履行我作为国王的职责。而你的职责,是去雅西,帮助政府稳住阵脚,收拢军队,让罗马尼亚这面旗帜,还能继续飘扬。这是命令,康斯坦丁内斯库。”
老将军嘴唇翕动,最终,他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庄重地向埃德尔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眼中闪烁着泪光。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去,脚步沉重而坚定。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面见他的国王。
夜幕彻底笼罩了布加勒斯特。城市失去了往日的灯火通明,只有零星的灯光和探照灯的光柱在夜空中扫过。远处的天边,偶尔会闪过炮火的光亮,传来沉闷的爆炸声,那是德军在清理外围最后的抵抗据点。
埃德尔一世独自一人,漫步在空寂的王宫走廊里。他的脚步声在宏伟而空旷的建筑内回荡。他走过悬挂着历代国王肖像的画廊,走过他曾与父亲卡罗尔一世讨论国事的书房,走过他与海伦娜王后举行婚礼的殿堂……每一处,都承载着记忆,承载着霍亨索伦-罗马尼亚家族与这个国家紧密相连的命运。
他最终来到了那个可以俯瞰部分城市广场的阳台上。夜风吹拂着他已显斑白的鬓角,带着一丝硝烟和晚秋的凉意。脚下的城市,大部分陷入黑暗和死寂,但仔细倾听,仍能听到隐约的哭泣声、争吵声,以及车辆驶过的声音——那是最后一批疏散的队伍,或是绝望的市民在试图逃离。
他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平静。他选择了留下,选择了与他的首都共命运。这不是一时冲动的英雄主义,而是一个深知自己象征意义的君主,在国难当头时,必须承担的终极责任。他要用自己的存在,哪怕只是作为俘虏或符号的存在,向所有人证明:罗马尼亚未死。
他望着黑暗中的城市轮廓,仿佛能听到这座古老城市痛苦的心跳。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又重得如同誓言:
“无论明天到来的是什么,我都在这里。罗马尼亚的国王,在这里。”
布加勒斯特保卫战,尚未经烽火,便已序曲终章。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关乎尊严,关乎象征,关乎一个民族在最黑暗时刻,能否守住最后的精神高地。而埃德尔一世,就是那面孤独而决绝地,依旧飘扬在这片高地之上的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