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西城外的临时训练场，泥泞不堪，与往日操场上整齐划一、注重队列和仪容的传统训练景象截然不同。这里没有嘹亮的口令和笔挺的军装，只有压抑的喘息、泥土的飞溅，以及教官们嘶哑而严厉的呵斥。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湿土味和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紧张的气息。
罗马尼亚第一集团军的新式训练，在法国军事顾问团的主导下，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强度和颠覆性的理念，全面展开了。这不仅仅是战术技巧的传授，更是一场对旧有军事思想的彻底革命，是将这些来自不同部队、习惯了旧式战法的军官和士兵，重新放在铁砧上锻打的过程。
训练的第一课，并非射击或冲锋，而是“散兵线”与“战场机动”。
一个满编的步兵连被拉到了开阔地前。按照罗马尼亚军队过去的操典，面对敌方机枪火力，他们应该组成密集的进攻队形，在军官的带领下，迈着“坚定”的步伐，高呼口号，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冲向敌阵——这在法国顾问米歇尔·杜兰将军和他的团队看来，无异于集体自杀。
“停下！你们这群愚蠢的火鸡！”杜兰将军的副手，一位脸上带着索姆河弹片伤疤的勒菲弗尔上校，用生硬的罗马尼亚语怒吼着，他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试图保持密集队形的士兵们身上。“想把你们的身体送给德国人的mG08当靶子吗？散开！像撒豆子一样给我散开！每个人之间至少保持五步距离！”
士兵们有些茫然，习惯了依靠身边战友给予安全感的他们，对这种孤零零分散开来的方式感到本能的不安和恐惧。队伍显得有些混乱。
“看看你们！”勒菲弗尔上校大步走到一个因为紧张而紧紧挨着身旁战友的年轻士兵面前，几乎把脸贴到对方因雨水和汗水而湿漉漉的军帽上，“你，叫什么名字？”
“报……报告长官！列兵扬库！”
“扬库！告诉我，你挨着你的战友，是觉得他的身体能帮你挡住马克沁的子弹，还是你觉得挤在一起死得更热闹些？”
人群中传来几声压抑的窃笑，但很快在勒菲弗尔冰冷的目光下消失。
扬库脸色通红，说不出话。
“回答我，士兵！”
“不……不能，长官！”
“那就给我滚开！离你旁边的人远点！”勒菲弗尔猛地一推扬库的肩膀，将他踉跄着推出去好几步，“记住！在敌人的机枪面前，密集意味着死亡！分散，快速移动，利用地面上任何一个该死的凹陷、土堆、树桩，哪怕是该死的尸体！那才是你们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他转向全体士兵，声音传遍整个训练场：“先生们，忘掉你们在军校或者旧部队学的那套华丽体操！现代战争没有荣誉冲锋，只有生存与杀戮！你们的目标，是用最小的代价，接近敌人，然后杀死他们！散兵线，就是你们活下去的第一课！”
接下来的训练，枯燥而艰苦。士兵们被反复驱赶着，在泥地里练习低姿匍匐、高姿跃进、短距离冲刺与卧倒。军官们也不例外，他们被要求放下身份，和士兵一样在泥浆里打滚，学习如何用手势和简短的口令，在炮火和机枪的噪音中指挥分散的部队。
“你！中尉！”勒菲弗尔指着一个因为保持军服相对整洁而显得有些突兀的年轻军官，“你的军服是留着参加舞会吗？给我趴下！立刻！马上！让你的士兵看到，你和他们一样，不，你比他们更懂得如何像老鼠一样在弹坑里求生！”
中尉脸上闪过一丝屈辱，但在周围士兵的目光和顾问严厉的注视下，他还是咬牙扑进了泥泞之中。这一刻，等级的隔阂在求生的共同课题前，被强行打破了。
除了散兵线，另一个颠覆性的概念是“火力组”和“任务式指挥”。
传统的罗马尼亚军队强调严格的层级指挥，连长命令排长，排长命令班长，班长命令士兵，一级级传递。但在法国顾问带来的新体系里，最基本的战术单位被下沉到由一名经验丰富的士官领导的“火力组”。这个小组通常包括步枪手、机枪手（或自动步枪手）和榴弹投掷手。
“一个火力组，就是一个微型堡垒，一个独立的战斗细胞！”杜兰将军亲自向罗马尼亚的军官们讲解，“他们需要学会自己判断形势，选择路线，互相掩护，完成任务。连长不应该，也不可能在激烈的交火中指挥到每一个士兵。他只需要告诉他的排长，或者直接告诉火力组的士官：‘拿下那个机枪巢’，或者‘掩护左翼’。至于怎么拿下，怎么掩护，那是士官和士兵们自己的事情！”
这套理论让许多习惯了事无巨细下达命令的罗马尼亚军官感到无所适从。一位来自旧式贵族家庭的上尉忍不住质疑：“将军，这会不会导致混乱？如果每个小组都自行其是，那还怎么形成统一的进攻拳头？”
杜兰将军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上尉，在凡尔登，我的连队按照教科书上的方式，发起了一次‘统一’的进攻。十分钟后，我和另外十七个人是唯一还能站着的。因为德国人的机枪知道我们会怎么来。混乱？不，这是赋予基层能动性！信任你的士官，信任你的士兵！他们比你更贴近死亡，也因此更懂得如何活下去并杀死敌人！你要做的，是给他们明确的目标，并提供你所能提供的一切支援，尤其是炮火支援！”
“任务式指挥”的理念，要求军官们放弃部分控制欲，转而信任和依赖下属的主动性和判断力。这对于等级观念森严的罗马尼亚军队而言，是一场深刻的思想变革。训练中，不断有军官因为下意识地 micromanage（微观管理）而被法国顾问毫不留情地打断、批评。
与此同时，对士官的培训也在同步进行。那些原本只是负责传达命令和维持纪律的士官，突然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责任和权力。他们需要学习如何勘察地形，如何分配火力，如何在通信中断时独立做出决策。法国士官顾问们手把手地教他们如何看地图，如何估算距离，如何用手势和哨音在嘈杂的战场上沟通。
训练是艰苦的，伴随着汗水和骂声。但渐渐地，一些变化开始显现。士兵们开始习惯在开阔地上不再扎堆，而是本能地寻找掩护，交替前进。军官们开始尝试用更简洁的语言下达命令，并将具体的执行方式交给前线的士官。士官们的腰杆挺直了一些，眼神中除了服从，也多了一份思考和担当。
思想的铁砧正在沉重地敲打着第一集团军的每一个成员，重塑着他们对战争的理解。这仅仅是开始，更专业、更残酷的“渗透突击”战术训练，还在后面等待着他们。但种子已经播下，一支不同于旧罗马尼亚军队的新生力量，正在泥泞和汗水中，艰难地破土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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