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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天已擦黑,我还是没有忍住。

挨了几个月,伤终于好了。虽然还没有完好如初,但已经不碍事了。手掌的疤痂下,是在长的新肉,新肉里像有千万只蚂蚁,痒得熬人,可心里的痒,比这厉害。

有妹没了音讯。像一滴水掉进滚油锅,滋啦一声,就什么都没了。

还有娘,早上还在家好好的,晚上就没有回来。去哪里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现在还一概不知。

我必须抓紧去那个洞。

夜里的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月亮被云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几颗星子,冷冰冰地钉在天上,漏下点微不足道的光,要看清脚下崎岖的路很难。我手里攥着一把磨得锋利的镰刀,另一只手提着个铁丝编的罩子灯笼,里头煤油灯火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我走在这山里,像个鬼。

虽然如此,我还是急迫地要去从井里得来的布上标注的那个山洞。

这个地方我认得,就是老鹰岩后头,那个塌了半边的洞。这个洞我们平时叫它豁嘴洞,大半个洞口被野藤和乱石遮掩着,那形状就像长满胡须露出牙齿的豁嘴。平日里狗都不往那儿钻。原因是这个洞阴气重,洞口那形象更是瘆人。早年塌方,还埋过人,并有放牛娃说看见过白衣影子坐在洞口。

我为了找娘,我就不管它了。

我来到洞口,拔开缠得密实的野藤,一股陈年的、带着土腥和淡淡霉朽的气味扑面而来。我举起灯笼光往里一照,光像被什么吞了似的,只能照亮眼前巴掌大的地方。

我蹲下身,抓了把洞口湿冷的土,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这味道,怎么有股奶奶去世时,我靠近棺木闻到的那股味道。

我俯身钻了进去。

洞里很冷。凉气直往骨头钻。

走了大概十几丈远,我看到右边岩壁上似乎有些凹凸不平的痕迹。于是凑近了看,果然发现岩壁上刻着一个印记。

那印记不太规则,但能清楚辨认——一个歪歪扭扭的圆圈,中间点着一个深深的凹点。和牛角梳背上的纹路,以及油布地图上的标记,还有那枚顶针上模糊的刻痕,一模一样。

我像看到了娘一样,激动得要扑过去。

就在这时,怀里的针线包,突然滚烫起来。几乎就在同一时间,腰间那布包里的牛角梳和顶针,也发生震动。

奇怪了!

这是要干什么?

突然,“嗡——”

一声震动直接擦过我的耳际。

不好了!

我强压心中的恐惧。找了一块稍微平整干燥的地面,放下灯笼,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袋。布袋里是一捧坟头土。这种土,能压邪。

我把土均匀地撒在周围。

然后,我解下缠在手腕上的一小卷红线。把它小心地铺在坟头土围成圈的内侧,形成个内圈。

最后,我取出三根线香点燃,插进石缝里。

做完这些,我跪坐下来,解开腰间的布包,拿出牛角梳和那枚顶针,把它们并排放在我面前,紧贴着那圈红线。

我再掏出疑似娘留下的那个针线包,放在膝盖上。

一切准备就绪,我拿出镰刀,在左手食指上狠狠一划,血立刻涌出来。我将血珠,一滴,两滴,三滴,分别滴在面前的牛角梳和那枚顶针上。

我闭上眼睛。

用尽全身的力气,所有的念头,所有的恐惧,所有积压了这么多年的疑问和痛苦,在心底,在脑子里,无声地、疯狂地嘶吼,凝聚成唯一的一个念头,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凿向这片黑暗,凿向这洞中可能存在的任何“东西”:

“我娘——刘苗姑——在哪——?!”

“在哪——?!”

“在哪——!!!”

洞中响彻我的”阿土“声。

三炷香,静静燃烧着,烟气依旧笔直。

就在我以为不会发生什么时——

”噗!“

一声极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仿佛灯花爆开的震动打破了洞中的宁静。

我猛地睁开眼。

只见面前那三炷静静燃烧的线香,顶端的红色香头,毫无征兆地,同时变成了幽绿色!

那绿光惨淡、阴森,不像人间烟火,倒像是坟地里飘荡的鬼火。紧接着,三道原本笔直的灰白烟柱,猛地扭曲、搅动起来!像是有三只看不见的手,在粗暴地揉搓它们!

烟雾翻滚着,纠缠着,并没有四散,而是凝聚在我面前的空气中,越来越浓,越来越厚,渐渐形成了一片模糊的、晃动的烟幕。

然后,那烟幕之上,开始浮现出影像。

不是清晰的画面,更像是浑浊水底的倒影,摇曳不定,但足以辨认。

那是一个极其狭窄、低矮的地方,像是地窖,又像是山洞的深处。没有光,只有烟幕本身散发出的惨绿幽光,勉强照亮。地上铺着一些黑乎乎的、烂糟糟的稻草。

一个穿着靛蓝色粗布衣衫的背影,蹲在角落里。衣服的款式,打补丁的位置,还有那瘦削的、微微佝偻着的肩膀……像极了记忆里,娘最后离开家时穿的那身衣服!

那背影在发抖,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但又没有任何声音的迹象,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绿光。

我的心跳停了。

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褪去,手脚冰凉。是娘?真的是娘?!她还活着?她就在这样的地方?!

我想喊,喉咙却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我想冲进那烟幕,身体却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

那蹲着的背影,头,动了。

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完全违反常人关节活动的方式,一点一点地,向后扭转。

先是一点侧脸,然后更多……脖子扭动的角度越来越大,大到不可思议,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强行扳过去。

终于,那张脸,完全转了过来,正对着“外面”,正对着我。

不是娘。

那是一张完全腐烂的脸!

皮肤是死寂的青灰色,布满了一块块暗褐色的尸斑。眼眶是两个黑洞洞的窟窿,边缘溃烂,爬满了细小的、白生生的蛆虫,正在缓缓蠕动。鼻子塌陷下去,露出同样漆黑的孔洞。嘴唇不见了,只剩下溃烂的、露出森白牙齿的牙龈,咧开着,形成一个极其夸张、无比怨毒、充满了嘲讽和恶意的笑容!

它“看”着我。用那空洞的眼窝“看”着我。

然后,那张腐烂的嘴,更咧开了一些。仿佛在笑,在无声地狂笑!

“咔嚓!”

几乎同时,我面前地上,那枚滴了我鲜血的顶针,和那把牛角梳,毫无征兆地,同时从中间裂开了一道缝!裂纹细而深,像被一把极薄的刀劈开。

“阿土——!”

我吓得大叫一声,魂飞魄散!

那不是娘!那不是!

“砰!”“砰砰!”

面前的三炷香,齐齐从根部折断,绿色的香头掉在泥土上,瞬间熄灭。

围着我身体的那一圈红线,毫无征兆地寸寸崩断,线头无力地垂落。

撒在周围的坟头土,像是被无形的手扫过,猛地向外泼洒开来,圆圈瞬间被破坏。

“呜——!”

一股冰寒刺骨、带着浓烈土腥和腐烂气息的阴风,不知从何处猛地灌入这小小的洞室!灯笼里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瞬间缩小到绿豆大,光线明灭不定,将周围晃动的鬼影投在岩壁上,张牙舞爪。

“沙沙沙……窸窸窣窣……”

四面八方,岩壁的缝隙里,头顶的钟乳石上,脚下的碎石堆中,传来了密密麻麻的、令人牙酸的震动。像是指甲在抓挠岩石,又像是无数只脚在爬行。由远及近,越来越响,越来越密集!

它们被激怒了!彻底激怒了!

跑!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把抓起地上裂开的牛角梳和顶针胡乱塞进怀里,又去抓膝盖上的针线包。

就在我的手碰到针线包表面的刹那——

“嗖!”

一团浓稠如墨汁般的黑影,从我左侧的岩壁裂缝中猛地窜出,直扑我的面门!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像是烂泥潭沤了十年的腥臭!

我吓得肝胆俱裂,本能地往旁边一滚!

“嗤啦——”

肩膀一凉,随即是火辣辣的疼。衣服被划开了一道口子,冰冷的感觉贴着皮肤掠过。黑影擦着我的肩膀飞过,撞在对面岩壁上,发出“噗”一声震动,竟然像水渍一样渗了进去,消失不见。

但更多的“沙沙”震感从四面八方涌来!岩壁上,地面上,甚至头顶,开始鼓起一个个不规则的、蠕动着的黑色包状,像沸腾的沥青,又像是有无数黑色的、黏稠的虫子正从石头里钻出来!

我连滚带爬地往洞口方向逃窜!灯笼早不知丢在了哪里,眼前几乎一片漆黑,只有身后那惨绿色的烟幕还未完全消散,提供着一点微弱、诡异的光源,映照出洞壁上那些疯狂蠕动、汇聚的黑色潮水!

“砰!” 膝盖撞上一块突起的石头,疼得我眼前发黑。

快!快出去!

洞道狭窄,我慌不择路,几次撞在岩壁上,头晕眼花。身后那“沙沙”震感紧追不舍,越来越近,腥臭的气味几乎喷到我的后颈。冰冷的感觉如影随形,仿佛下一秒,那些黑色的东西就会扑上来,把我拖进无尽的黑暗里。

就在我几乎绝望时,怀里的针线包,突然变得滚烫!

且从我敞开的衣襟里滑了出来,掉在了冰冷潮湿的地面上。

我下意识想去捡。

就在这一瞬间,奇迹发生了——

那些几乎要触碰到我脚踝的、蠕动汇聚的黑色阴影,像是突然被烫到一样,猛地一缩!我终于获得了一线生机。拼命朝着洞口奔去!

“呼——!”

我猛地撞开洞口的藤蔓,摔倒在洞外的碎石坡上,顺着坡滚了下去,直到后背撞上一棵小树才停下来。

掌心的烙印,此刻灼痛无比。

我抬起手,就着微弱的光线,那原本暗红色的、简单的“圆圈加点”烙印,此刻颜色变得更深,近乎墨黑。边缘似乎蔓延出了一丝极细的、扭曲的纹路,像是一根细小的根须,扎进了旁边的皮肉里。

夜风吹过,浑身湿透的我,此刻终于得到了“答案”。

那不是娘。

可那又是什么?!

我瘫坐在冰冷的山坡上,看着黑黢黢的、仿佛随时会再次吐出鬼魅的洞口,看着掌心那变得诡异狰狞的烙印,看着怀里两样已然碎裂、灵气全无的“引子”……

浑身冰冷。

我苦等数月,梦寐以求等来的答案,竟是这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