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场“县丞公子顿悟心魔”的闹剧,最终成了清溪镇百姓茶余饭后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谈。
众人只当是刘公子顽劣,被吴神医用奇法镇住了,却不知其间几番言语交锋,已是凶险万分。
风波过去数日,济世堂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门槛,似乎比往日里高了些,寻常的泼皮无赖,再不敢在此处探头探脑。
这日午后,吴长生正在后院的药圃里,小心翼翼地为一株新得的“龙爪槐”培土,此物根系娇贵,需万分小心。
学徒小石头踮着脚尖,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古怪又敬畏的神色。
“先生,县丞府的管家又来了。”
吴长生手上动作不停,将草药根部的泥土轻轻压实,头也不抬地问道:“这次,又是谁病了?”
小石头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说是……县丞夫人夜里睡不安稳,总是多梦,想请先生您过府瞧瞧。那管家……恭敬得跟个晚辈似的。”
吴长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眼神平静无波。
与上次那般大张旗鼓、近乎押送的“邀请”截然不同,这一次,县丞府只派来了一个管家,一辆半旧的青布马车,安安静静地停在济世堂的巷口。那管家见了吴长生,远远便躬身行礼,连车夫都赶紧跳下车辕,低着头,不敢直视。
这姿态,放得极低,是真正的求医,也是一次试探,更是一根递过来的橄榄枝。
吴长生心中念头微转,便已了然。这是那位老谋深算的县丞大人,在给自己,也给县丞府,找一个真正的台阶下。
“备药箱。”
吴长生轻声吩咐道,声音不大,却让小石头瞬间心安。
......
县丞府的内院,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假山叠石,流水潺潺,比之外院的威严,多了几分江南园林的雅致。
在一间陈设素雅、点着安神香的暖阁内,吴长生见到了那位愁容满面的县丞夫人。
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保养得宜,风韵犹存,只是眉宇间一股挥之不去的郁结之气,破坏了整体的和谐。
见到吴长生,也只是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黯淡,满是疲惫。
县丞刘宏亲自陪坐在一旁,没了那日的官威,倒像个为妻子病情担忧的寻常丈夫,只是那双眼睛,依旧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一切。
吴长生上前,依礼节为夫人诊脉。
三根手指搭上那光洁细腻的手腕,触手微凉。
吴长生闭上眼,静心感受。
脉象平和,却如一根绷紧的琴弦,弦细而硬,带着一股无处宣泄的紧张。这是典型的肝气郁结之兆。再观其气色,面色萎黄,眼下发青,皆是思虑过重、心脾两虚的表象。
吴长生心中了然。
这位夫人,身体并无大碍。所谓的“失眠多梦”,一半是因其子顽劣、其夫多疑的处境而长期忧思,另一半,则是锦衣玉食、无所事事给闲出来的“富贵病”。
这种病,在穷苦人身上是见不到的。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体的疲累足以压倒一切思虑,倒头便能睡死过去。而这些富贵人家的病,往往根植于内心,比寻常的风寒,更难医治。
这病,一半在身,一半在心。若用猛药,反伤其身。需得温和调理,解其心结,方为上策。
片刻之后,吴长生收回手,已是成竹在胸。
刘宏迫不及待地问道:“吴先生,夫人这病……可有良方?”
吴长生微微一笑:“夫人身体康健,并无大碍。只是思虑伤神,肝气郁结,以致心神不宁,夜不能寐罢了。”
随即,提笔开方。这一次的药方,与上次给刘瑞开的“虎狼之药”截然不同,笔下尽是些酸枣仁、柏子仁、合欢皮、远志之类的安神静心之物。药性平和,中正中矩,旨在“安抚”而非“攻伐”。
开完药方,吴长生却并未就此结束,反而又取了一张新纸,写下了“茶方”二字。
“药治其标,茶治其本。”
吴长生将那张茶方递给刘夫人,温声解释道,“夫人之病,根在心境。药石只能助眠,却不能解忧。这张茶方,不需花费分文,只需夫人每日午后,独坐窗前,静心烹茶半个时辰。”
“摒除外物,不思不想。只观沸水入壶,茶叶沉浮;只闻茶香初起,由浓转淡。将这半个时辰,完完全全地留给自己。心若能静,则气自顺,气顺则神安,神安则眠自深。如此反复,七日便可见效。”
一番话,如山间清泉,如林中微风,让刘夫人那紧锁的眉头,都不由得舒展了几分,黯淡的眼中,也多了一丝神采。
一旁的刘宏,更是眼神一亮,看着眼前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少年,心中满是赞叹。
能开虎狼之药,亦能开静心之方。能识人心鬼蜮,亦能解闺阁愁怨。
这样的人物,只可为友,断不可为敌。
......
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县丞夫人的失眠之症,果然在吴长生的调理下,渐渐痊愈。
县丞府自此将济世堂奉为座上宾,不仅送来了厚礼,更是在明里暗里,表示济世堂受官府庇护。
清溪镇的各路人马,见此情形,更是无人再敢来济世堂寻衅滋事。
吴长生的生活,终于彻底归于平静。
济世堂的声望,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这一年,吴长生时年二十四岁。
在恩师孙怀仁逝世一周年的前夕,一个深夜,吴长生独自坐在寂静的药堂里,仔细擦拭着每一格药柜。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墙上那块“济世救人”的牌匾上,四个大字在黑暗中,仿佛散发着温润的光。
吴长生停下手中的活,抬头望着牌匾,轻声自语,像是在对一位远行的长辈说话。
“先生,一年了。您交给我的济世堂,还好好的。清溪镇也很好,我很喜欢这里。您常说,医者仁心,当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弟子……不敢或忘。”
为了感念恩师,也为了回馈这一方水土的安宁,吴长生心中有了一个决定。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吴长生亲自研墨铺纸,用最工整的楷书,在一张大红纸上写下了一行字。
而后,迎着初升的朝阳,将这张告示,郑重地贴在了济世堂的大门上。
“为念恩师,济世救人。每年济世堂义诊一日,不取分文。”
红纸黑字,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告示一出,满镇皆是赞誉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