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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镇的午后,阳光已不那么毒辣,斜斜地穿过屋檐,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混杂着酒馆里飘出的劣酒糟香,铁匠铺传来的叮当声,还有街边小贩叫卖的吆喝,一切都显得那么安稳而寻常。

吴长生牵着阿婉的小手,从一家成衣铺子走出来。

阿婉今天换上了一身新裁的浅葱色小衫,袖口还带着一丝浆洗后的僵硬,衬得女孩愈发瘦小,小脸却也因此显得格外白净。

她似乎还有些不太习惯,一只小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衣角,另一只手则高高举着一支刚买的麦芽糖人,是一个晶莹剔透、活灵活现的孙猴子。

这是爹爹买的。

这个念头,比糖本身还要甜。

阿婉舍不得吃,只是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在糖人脚底舔了一下,那股甜到心坎里的味道便迅速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仰起头,看着身边那个为她撑起一片天的身影。

在阿婉的记忆里,甜味,总是和饥饿、寒冷、还有那些冰冷的药渣联系在一起。

而此刻,清溪镇的阳光,爹爹身上好闻的药香,还有嘴里的这股甜,让她第一次觉得,活着,是一件这么好的事情。

吴长生感受到了女孩的目光,低头看去,见她那副满足的小模样,嘴角也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他喜欢这种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的孤魂,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牵挂的,人。

走过街角,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正聚在一起,在地上画了条线,玩着弹珠。

一个为首的黑小子眼尖,一眼就瞧见了阿婉手中那支漂亮的糖人,眼珠一转,便从地上爬起来,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

“小丫头,穿新衣服啦?你这糖人哪买的?给哥哥瞧瞧新鲜。”

阿婉有些害怕,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将糖人往身后藏了藏,脚步也向吴长生身边靠得更紧了些,几乎要贴在吴长生的腿上。

吴长生停下脚步,低头看着这几个孩子,眼神平静,没有说话。

小孩子之间的事情,大人冒然插手,未必是好事。

那黑小子见吴长生只是个文弱的大夫,并无半分威严,胆子便又大了几分。

他仗着自己这边人多,绕过吴长生,竟是直接伸手一抢,硬生生将阿婉手中的糖人夺了过去。

“嘿,还挺甜!”

黑小子得意洋洋地在糖人脑袋上咬了一大口,那清脆的碎裂声,像针一样扎在阿婉心上。

旁边几个孩子顿时哄笑起来,纷纷伸手去抢。

阿婉彻底愣住了。

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小手,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竹签的触感和糖人的温度。

阿婉又抬头看了看那几个正在分食自己宝贝糖人的身影,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一股热气直冲脑门,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闷得发慌。

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拼命打着转,可阿婉死死咬着嘴唇,就是不让它掉下来。

那是爹爹买给她的第一件新衣,第一个糖人。那是她人生里,最甜的东西。

就在吴长生眉头微皱,准备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一个憨憨的、带着十足怒气的声音从旁边炸响。

“不许欺负她!”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像一头被惹怒了的小牛犊似的,从巷子口猛地冲了出来。

他跑到跟前,二话不说,直接张开双臂,像老母鸡护崽一样,严严实实地将阿婉护在了自己身后。

是王平。

王平今年七岁,比那几个顽童大不了多少,个头却因为常年跟着父亲在铁匠铺里耳濡目染,显得格外壮实。

他努力学着父亲王承毅发火时的模样,瞪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子,想让自己看起来凶一些。

那几个顽童见状,先是一愣,随即笑得更厉害了。

“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王小胖!怎么,你要学你爹当英雄啊?”

“她是你什么人啊?你这么护着?你俩好上了?”

一个稍大些的孩子促狭地笑道。

王平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他不太会吵架,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从父亲那里听来的话,便扯着嗓子吼道:“她是我妹妹!你们不许欺负她!不然……不然我让我爹用大锤子砸你们家窗户!”

这话没什么威慑力,但王平那副一步不退的架势,却让那几个顽童有些犯怵。

王铁匠在清溪镇是出了名的护短,真惹急了,怕是没好果子吃。

为首的黑小子将只剩半截的糖人棍子往地上一扔,做了个鬼脸,骂骂咧咧地带着人跑远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吴长生从头到尾都没有插手,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个小小的、却努力挺直腰板的背影。

直到顽童们跑远,王平才松了口气,转过身,看到阿婉正用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眼神里有感激,有好奇,还有一丝他看不太懂的东西。

王平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他从自己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另一个用干净油纸包着的东西,有些笨拙地递到阿婉面前。

油纸打开,里面也是一个糖人,是一头憨态可掬的小猪,比刚才那个孙猴子还要大一些。

“这个……这个给你。”

王平的声音闷闷的,不敢看阿婉的眼睛,“我爹今天带我上街,我求他买的,本来想带回家慢慢吃,还没舍得动呢。”

阿婉愣愣地看着那头栩栩如生的小猪糖人,又抬头看了看王平。

男孩的脸上还带着刚才争执时的红晕,眼神里满是真诚,没有一丝一毫的炫耀或是不舍。

阿婉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洗得干干净净的小布鞋,过了很久,才伸出小手,轻轻接过了那个糖人。

“谢谢……王平哥哥。”

声音很小,像蚊子叫,但很清晰。

然后,阿婉抬起头,对着王平,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像雨后初晴,一瞬间,把整个清溪镇的午后都照亮了。

吴长生在一旁看着,心中微动。

他给了阿婉一个家,给了她安稳,但王平,却给了她一份同龄人的友谊和守护。

这是自己给不了的东西。

从那天起,王平成了济世堂的常客。

王承毅时常会带着儿子来串门,虎头虎脑的王平,总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阿婉身后。

阿婉在药圃里侍弄那些花花草草,王平就在一旁帮着浇水。

有一次,他不小心把一株刚发芽的“地黄”当成杂草给拔了,被阿婉气得一天没理他,急得王平差点哭出来,最后还是吴长生笑着出来打圆场,才算揭过去。

吴长生教阿婉写字,王平就在旁边探着脑袋一起学,虽然他一个大字不识,但看得比谁都认真。

有时候,镇上别的孩子会嘲笑阿婉是个没爹没娘的野丫头,王平听到了,总会第一个冲上去,把对方撞个趔趄,然后叉着腰,大声宣布:“阿婉妹妹有爹!吴先生就是她爹!她还有我!谁欺负她,就是跟我王平过不去!”

说完,还不忘加上一句他最得意的话。

“我爹是王铁匠!清溪镇打铁最厉害的那个!”

那憨厚又骄傲的模样,总是逗得在药堂帮忙的小石头和吴长生忍俊不禁,也让这个曾经清冷的医馆,里里外外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阿婉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

一个会把好吃的糖人留给她,会在别人欺负她时挡在身前,会傻乎乎地用自己父亲的名头来保护她的朋友。

这年,阿婉六岁,王平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