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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镇的秋雨,连绵了三日。

雨不大,细细密密的,像是从天上筛下来的,将整个济世堂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

青石板的缝隙间,生出了些许滑腻的绿苔,空气中满是微凉的泥土腥气和浓得化不开的药香。

吴长生喜欢这样的雨天。

很安静。

阿婉跟着王平去了铁匠铺,说是王承毅新得了一块天外陨铁,要开炉锻打,两个孩子要去瞧个热闹。

济世堂里便只剩下吴长生一人。

没有病人,没有喧嚣,只有雨打屋檐的滴答声,和书房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吴长生正在整理孙怀仁的遗物。

孙怀仁走后,这些东西便一直封存着,吴长生只是偶尔取用些医书,从未真正整理过。

如今,阿婉一天天长大,济世堂也需要一个新的开始,吴长生觉得,是时候与过去做个了断了。

病历、信件、账本、手札……

孙怀仁将它们一一取出,用一块干净的柔软棉布,仔细擦去上面的浮灰,再按照年份,分门别类地归档。

动作很慢,很认真,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庄重的仪式。

仿佛那个午后,在药圃里教自己辨认药性的老人,从未走远,只是坐在对面,含笑看着。

吴长生拿起一本孙怀仁生前最常翻阅的《药性总略》,指尖触碰到磨损的书角,仿佛还能感受到温度。

凑到鼻尖轻嗅,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淡淡烟草和多种草药的独特气味传来。

书页上,一圈浅褐色的茶渍旁,还有几行用朱笔写下的、风骨峭峻的小字,点评着药性配伍的利弊。

在一个积满灰尘的旧木盒底层,吴长生发现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裹。

打开油纸,是两封信。

信封的边缘,是被剪刀细心剪开的,显然里面的信,当年的主人看过不止一次。

两封信被一根红绳仔细地捆在一起,信纸已经泛黄,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吴长生的目光,落在了信封的署名和日期上。

是平安镇回春堂那位老药商的笔迹。

日期,赫然是六年前。

正是吴长生“死”后不久。

吴长生的心,没有一丝波澜。

那段记忆,早已被深埋在心底,覆上了厚厚的尘埃,若不是今日翻出,几乎都要忘了。

吴长生展开了第一封信。

信上的字迹,带着商人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可的圆滑。

老药商在信中先是问候了孙怀仁的身体,随后便提及了平安镇回春堂的一桩“变故”。

信中说,回春堂的一个叫吴长生的学徒,手脚不干净,竟偷盗了准备献给县城大人物的百年野山参后,连夜潜逃,不知所踪,实在令人惋惜。

又说,幸好回春堂的另一个学徒李顺,为人机敏,竟在城外追回了山参,立下大功,如今深得掌柜钱德海的信任,已是回春堂未来的大掌柜了。

信的末尾,老药商还感慨了一句,人心不古,知人知面不知心。

吴长生读得很慢,逐字逐句。

就像在读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发生在某个遥远小镇上的、一桩平平无奇的盗窃案。

手指抚过信纸上“吴长生”三个字,那墨迹早已干涸,和纸张融为一体,陌生得就像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书房里安宁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吴长生甚至有闲心去想,当年那个勤恳、单纯的自己,若是知道这便是身后名,又会是何等的不甘与绝望。

可如今,坐在这里的吴长生,心中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

没有愤怒,没有怨恨。

只是觉得有些荒谬。

原来在那个故事里,“吴长生”的结局,是一个背负着偷盗罪名的逃犯。

吴长生将信纸整齐地叠好,放回信封,然后拿起了第二封。

面无表情。

第二封信的日期,只在第一封信的三个月后。

信的开头,老药商的语气充满了震惊和后怕。

他说,那株被李顺“寻回”的百年野山参,竟是假的。

县城那位大人物服用后,不仅没有续命,反而因药不对症,当夜便一命呜呼。

事情闹得极大。

官府彻查之下,很快便查出,是李顺偷梁换柱,用一株假参换走了真参。

最终,李顺被判了死罪,在狱中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惨死。

而掌柜钱德海,也因监管不力,被牵连入狱,回春堂就此查封。

信的结尾,老药商连连感慨,真是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吴长生将两封信,并排放在书桌上。

一封信里,李顺春风得意,即将走上人生巅峰。

一封信里,李顺家破人亡,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中间,只隔了三个月。

吴长生静静地看着那两封信,像是在看一出早已落幕的、与自己无关的戏。

那段曾让他从坟墓里爬出来时,都刻骨铭心的背叛。

那场他曾以为,需要用尽一生去完成的复仇。

就像一个登山人,耗尽心力做足了准备,想要去征服一座险峻大山,可等到了山脚下,才发现那座山,原来只是一座小土丘,并且早已在某场无声的雨中,自己坍塌了。

可笑,又可悲。

原来,早就在吴长生他不知道的角落里,像一出三流的乡野闹剧般,仓促地开始,又荒诞地结束了。

甚至,都不需要吴长生他这个“主角”登场。

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疏离感,将吴长生整个人淹没。

吴长生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时间长河岸边的看客,河水汹涌向前,带走了爱,带走了恨,带走了所有人的面孔和故事,唯独留下了他。

永恒地,站在原地。

这一刻,吴长生甚至对那个叫李顺的师兄,生出了一丝悲悯。

就像看着一只扑火的飞蛾,为了瞬间的绚烂,奋不顾身,最终烧成一撮灰烬,可悲又可笑。

他们这些人,在短短数十年的生命里,拼尽全力地去争、去抢,殊不知在时间的尺度下,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爹爹!”

一声清脆的、带着雀跃的呼喊,从后院传来,将吴长生从那无边无际的孤寂中,猛地拽了回来。

吴长生抬起头,眼神恢复了清明。

吴长生走出书房,来到后院的屋檐下。

雨已经停了。

雨后的空气,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新。

院墙的角落里,几只胆大的麻雀正叽叽喳喳地争抢着食物,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院子里,阿婉,嘴唇紧紧抿着,小小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里满是倔强和不服输。

她的马步扎得并不标准,小小的身子还在微微颤抖,但她依旧在努力坚持,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看到吴长生出来,阿婉眼睛一亮,却不敢乱动,只是用眼神催促着。

吴长生笑了。

心中的那段尘封的历史,连同书房里那两封泛黄的信,都在这一刻,化为了无声的灰烬。

过去,已经死了。

而他,吴长生,要为这片看得见、摸得着的烟火人间,好好地活。

活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