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济世堂养伤的日子,是林一川三十年人生中,最安宁的一段时光。
没有血腥的追杀,没有无尽的猜忌,也没有枕着剑、和衣而眠的警惕。
每日醒来,能闻到的,不是铁锈与血的腥气,而是后院药圃里,随风潜入鼻尖的、清苦又让人心安的草药香。
他的伤势,在那个年轻得过分的吴大夫手中,以一种超乎他理解的方式,飞速地好转着。那些本已彻底破碎的经脉,竟被一根根地重新接续、温养,内腑的伤,也在那些珍贵得足以让江湖人打破头的药材滋养下,渐渐弥合。
林一川成了济世堂里的一位“客人”。
每日清晨,他都会搬一张竹椅,坐在后院的屋檐下,沉默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却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院子。
林一川会看到那个名叫阿婉的小女孩,像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在药圃里穿梭,小心翼翼地为那些在她眼中“会说话”的草药朋友们浇水、除草。
她脸上的笑容,干净得像山巅的雪,是林一川从未见过的、不染尘埃的纯粹。
林一川也会看到吴长生。
天刚蒙蒙亮,这位被全镇人奉若神明的“活神仙”,便会一个人在院子里,笨拙地、一板一眼地练习着一套粗浅的步法。
那套步法,林一川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是江湖上流传最广的《神行步》,连街头的混混都会耍上两招。
可就是这么一套不入流的步法,吴长生却练得格外认真。
只是,那份认真,在林一川这位真正的用剑高手眼中,显得格外……好笑。
吴长生的动作,太僵硬了。
每一个提膝,每一个踏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标准,却毫无灵性。
吴长生的呼吸,也与步法完全脱节,只是在单纯地模仿着一个“形”,而完全没有领悟到身法配合内息流转的“神”。
林一川不止一次在心中感叹,这位吴大夫,在医道上,是当之无愧的神;可在武道上,却是一块不折不扣的、朽木。
这一日,吴长生在院中练完步法,又拿起一根木剑,开始练习一套同样粗浅的入门剑法。
看着吴长生那连“协调”二字都谈不上的动作,林一川终究是没忍住。
救命之恩大过天,他无以为报,指点一二,总算是聊表心意。
“吴大夫。”
林一川沙哑地开口。
吴长生闻声停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林兄,见笑了。”
“你的剑,太死板了。”
林一川站起身,走到吴长生身边,用仅剩的右手,拿过那根木剑,随意地挽了个剑花,
“剑是手的延伸,更是气的延伸。你只想着招式,却忘了用内力去催动它。”
“比如这招‘流云出岫’,讲究的是一个‘轻’与‘快’,你的内力,应该在手腕处一吐即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憋在丹田里,一动不动。”
林一川一边说,一边随意地一剑刺出。
明明是毫无锋刃的木剑,却带起了一阵轻微的破风声,精准地停在了一片飘落的梨花花瓣前。
吴长生看得两眼发直,他自己练了这么久,连出剑时衣袖都带不起风。
吴长生学着林一川的样子,尝试着运转内力,再一剑刺出。
结果,内力运转得磕磕绊绊,手上的动作也变了形,整个人看起来,滑稽得像一只手脚不协调的螃蟹。
林一川沉默了。
看着一脸认真、却不得其法的吴长生,心中那点“孺子可教”的念头,彻底熄灭。
林一川再次确认,这位吴大夫,在武道上的天赋,确实是……一言难尽。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爹爹,林叔叔,你们在玩什么呀?”
阿婉不知何时,已经完成了药圃的功课,正拿着一根比她还高的竹枝,好奇地看着两人。
“爹爹在跟林叔叔学剑呢。”
吴长生也不气馁,笑着对女儿说。
阿婉闻言,大眼睛眨了眨,也有模有样地,用手中的竹枝,学着刚才林一川的样子,往前轻轻一刺。
只是这随意的一刺,却让林一川的瞳孔,猛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阿婉的动作,自然是稚嫩的,软绵绵的,毫无力道可言。
但是,她出“剑”的时机,竹枝的角度,甚至连手腕处那一个微不可察的、模仿林一川“吐力”的抖动,竟都与林一川方才的演示,有七八分的相似!
“阿婉,你再来一次。”
林一川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急切。
阿婉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又将手中的竹枝,往前刺了一下。
这一次,林一川看得更清楚了。
阿婉的眼中,没有孩童的玩闹,反而带着一丝超乎年龄的专注。
她的精神,似乎完全与手中的竹枝融为了一体。
那一刺,虽然依旧稚嫩,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意”。
是剑意!
林一川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他纵横江湖十余年,见过无数所谓的“天才”,可那些人与眼前这个正拿着竹枝当玩具的小女孩比起来,简直就是土鸡瓦狗!
这哪里是璞玉?
这分明是一块藏在顽石之中、只露出一个微小棱角,便已透出万丈光芒的绝世神玉!
林一川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看看那边还在跟自己的左右手较劲、试图让动作协调起来的吴长生,又看看这边随手一刺便隐有剑意的阿婉。
一个,是医道通神、武道不通的“朽木”。
一个,是天赋异禀、却对自己的天赋一无所知,每日只想着如何将草药种得更好的“璞玉”。
命运,当真是奇妙又讽刺。
林一川看着吴长生的眼神,也从最初单纯的感激,增加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羡慕,和一丝……深深的敬畏。
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位父亲,这块绝世神玉,才能在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药圃里,安然无恙地,等待着被发现的那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