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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镇的炊烟,在身后成了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墨点,最终彻底消散于连绵的群山轮廓之后。

官道之上,烟尘滚滚。

吴长生骑在马上,并未回头。

马匹是王承毅帮忙挑选的,性子温顺,耐力悠长。

鞍上挂着一个半旧的药箱,以及一个鼓鼓囊囊的行囊。

腰间,那个被阿婉小手塞满安神草药的香囊,随着马蹄的颠簸,正一下下,轻轻敲打着吴长生的侧腰,仿佛某种无声的叮咛。

行至第三日,一座规模远小于清溪的镇子,出现在官道尽头。

吴长生没有犹豫,牵马入镇,寻了一家最不起眼的客栈住下。

在客栈大堂吃饭时,听着邻桌两个走商的闲聊,更坚定了此前的某个念头。

“听说了吗,前头黑风口,‘下山虎’那窝匪寇又劫了一票。”

“唉,这世道,越往西走越不太平。咱们这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能活一天是一天。”

吴长生默默地喝着碗里的粥,眼神平静。江湖,从来不是请客吃饭。

入夜,客栈房间内,一盏油灯如豆,光晕昏黄。

吴长生站在一面布满裂纹的铜镜前,静静审视着镜中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

这张脸,在清溪镇是“吴神仙”的招牌,是百姓信赖的根源。

可一旦离开了那方水土,这张与岁月无涉的容颜,便是一道最扎眼的催命符。

林一川的警告,言犹在耳。

江湖,不是一座更大的清溪镇。

吴长生医者从行囊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研钵,将几株路上采来的、气味刺鼻的草药放入其中,仔细捣烂成墨绿色的汁液。

然后,又从灶台下,捻起一撮细腻的锅底灰,混入其中。

一种带着草木涩味与烟火气息的古怪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吴长生伸出手指,蘸着那粘稠的墨绿色药汁,开始在自己脸上涂抹。

动作很轻,很仔细,像是在为一件珍贵的瓷器上釉。

原本白皙清秀的皮肤,渐渐变得蜡黄、粗糙,带着一种长期风餐露宿的质感。

随后,又从一个小油纸包里,捻出两撇用不知名动物毛发制成的、稀疏的假胡子,小心翼翼地粘在唇上。

最后,换下身上那件质地不错的棉布长衫,穿上一身从镇上成衣铺买来的、浆洗得发硬的廉价短打。

再望向铜镜时,镜中那个清溪镇的“吴神仙”,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约莫二十出头、面带菜色、眼神有些怯懦的药铺学徒。

吴长生看着镜中这个陌生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吴长生,只有一个跟着商队历练的、沉默寡言的药铺学徒,阿悠。

第二日清晨,焕然一新的“阿悠”,出现在了镇子东头的车马行。

这里人声鼎沸,车马嘶鸣,伙计们的吆喝声与牲畜的臭味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混乱。

吴长生的目光在一众车队中扫过,最终,锁定了一支由十几辆大车组成的商队。

商队护卫个个精悍,兵器在晨光下泛着冷光,一看便知是常走江湖的老手。

商队管事的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干瘦老者,正为了一匹高头大马唉声叹气。

那马毛色油亮,神骏非凡,此刻却显得无精打采,鼻孔里还流着清涕。

“马叔,这畜生怕是得了风寒,要不,去请个兽医?”

旁边一个护卫建议道。

被称作马叔的老者摇了摇头,满脸愁容:“来不及了,午时便要出发。这畜生,可是东家最爱的‘踏雪’,若是在路上倒了,咱们这趟的赏钱,怕是都要泡汤。”

吴长生悠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吴长生人状似无意地凑上前,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那匹马,又迅速低下头,用一种没什么底气的声音,小声嘟囔道:“老把式,我看这马……不像是风寒……”

马叔闻言,斜睨了过来,见是个其貌不扬的半大孩子,本不想理会。

但看吴长生穿着一身药铺学徒的打扮,便皱着眉问道:“哦?你这黄口小儿,懂什么?”

“在药铺里,听老师傅说过几嘴。”

吴长生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蝇,“这马眼有红丝,鼻涕清而不浊,四蹄站立时,重心虚浮,应是初到此地,水土不服,又饮了凉水,伤了脾胃。”

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让马叔眼中的轻视,稍稍褪去几分。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不敢说治,只能试试。”

吴长生悠指了指车马行墙角的一丛杂草,“那车前草,性甘寒。取一把捣烂了,混在草料里喂下,半个时辰内,应能见效。”

马叔将信将疑,但死马当活马医,便让伙计照办了。

半个时辰后,那匹名为“踏雪”的骏马,竟真的甩了甩头,打了个响鼻,精神头恢复了大半。

马叔这下是真有些惊奇了,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吴长生。

见其医术有些门道,要价又只是几句指点,心中便活络开来。

走南闯北的商队,最怕的就是伤病,有个随队的大夫,能省去太多麻烦。

“小兄弟,你这是要去哪?”

“没……没地儿去,跟着师父学了几年,想出来长长见识。”

吴长生的回答,早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

“既如此,不如跟着我们车队走一趟如何?”

马叔捋了捋山羊胡,“我们正要去秦国边境,路上管你吃住,你只需帮着照看一下兄弟们的头疼脑热。你看,如何?”

“当……当真?”

吴长生眼中适时地流露出惊喜与感激。

“我老马说话,一口唾沫一个钉!”

“那……那太好了!谢谢马叔!谢谢马叔!”

吴长生人连连鞠躬,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就此达成。

当晚,商队在城外十里的官道旁扎营。

篝火升起,驱散了夜的寒意。

护卫们围坐在一起,大口吃着干粮,喝着劣酒,吹嘘着各自的见闻。

吴长生,或者说阿悠,安静地坐在篝火最外围的阴影里,默默地啃着一块又干又硬的麦饼,竖起耳朵,听着那些混杂着酒气的江湖故事。

一个名叫“老刘”的年长护卫,灌了一口酒,砸吧着嘴说道:“咱们这趟去西边,路上不太平,都警醒着点。尤其是过了‘一线天’,那边的匪寇,跟狼一样,闻着味就来了。”

旁边一个叫“小张”的年轻护卫满不在乎地笑道:“刘哥,你就是太小心了。咱们这阵仗,哪个不长眼的敢来送死?再说了,西边不也有好东西嘛!”

老刘瞥了年轻人一眼:“好东西?你是说那些虚无缥缈的传闻?”

“怎么就虚无缥缈了?”

小张不服气,“都说那‘冠军侯’的墓,就在蛇息岭一带。里头藏着的神功秘籍,叫什么《龙象般若功》!得了那玩意儿,就能一步登天,成那先天高手!”

“嘿,就你?还先天高手?”

另一个护卫哄笑道,“那地方,官府都派人去看过,说是凶险得紧,早就列为禁地了。咱们这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还是少做那白日梦!能把这趟货安安稳稳送到,比什么都强。”

老刘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将水囊里的酒又灌了一口。

吴长生听着这些话,面无表情,只是将手中的麦饼,又用力地咬了一口。

看来,陈秉文赠予的那本游记,所言非虚。

只是这趟浑水,比想象中,还要更深一些。

接下来的几日,吴长生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沉默寡言、但心善手巧的药铺学徒。

商队里有个护卫赶路磨破了脚,脓包肿得老高,吴长生会默默递上一小包自己调配的药粉,嘱咐对方用温水化开敷上;有人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一碗用路边草药熬煮的苦涩药茶,总能及时送到。

吴长生从不多话,也从不主动邀功,只是安静地做着分内之事。

渐渐地,护卫们看这个小跟屁虫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无视,变得友善了些。

偶尔,会有人将自己水囊里的水分一口给吴长生,或是将打来的野味,分一块最嫩的腿肉。

阿悠,这个不起眼的药铺学徒,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成了这支在刀口上讨生活的商队里,一个被接纳的、小小的组成部分。

车轮滚滚,一路向西。

前方的路,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