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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梁城外,秦军连营百里,黑色的旗帜在潮湿的风中猎猎作响,却卷不起半点豪情,只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

五年了。

从南郑出兵,到如今兵临梁国都城,整整五年。

白暮站在帅帐外的望楼上,身上那件曾经崭新的甲胄,如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划痕与磕碰的印记,边角处甚至被血沁成了暗红色。当年那个眼神锐利如鹰的少年,如今已是秦军上下敬畏的“武安君”,只是那份锐利,被岁月和无休止的战争,打磨成了一种更为深沉的冷硬,如同北地万年不化的玄冰。

帐内,沙盘上密密麻麻插满了代表双方兵力的小旗,红黑交错,犬牙呲互,像一场已经凝固的血战。

“将军,梁人又加固了城防,我们派去袭扰的斥候,折损了三成。”一位副将走了进来,声音沙哑,带着挥之不去的倦意。

白暮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远处那座如巨兽般匍匐的雄城。大梁城,中原第一坚城,城高池深,粮草充裕。秦军围城近一年,除了在城墙下留下了数万具尸骨,竟未能让那城头的大旗有丝毫动摇。

“伤亡的兄弟,抚恤都发下去了吗?”白暮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都发下去了。只是……将士们的情绪,有些……”副将欲言又止。

“有些什么?”

“有些……看不到头。”

白暮沉默了。看不到头,何止是那些普通士卒,就连白暮自己,也快要被这座城,磨平了所有的心气。五年的征战,秦军的兵锋已经钝了,锐气也泄了。再这么耗下去,不用梁人出城反击,秦军自己就要先垮了。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归于平静。一名亲兵快步上楼,单膝跪地:“将军,孔明先生到了。”

白暮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吴长生,已经有近一年,没有出现在中军大营了。

白暮走下望楼,回到帅帐。帐帘掀开,一个身穿朴素麻衣的青年走了进来。青年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面容俊秀,眼神清澈,与这充满了血与火气息的军营格格不入。吴长生环视了一圈帐内的陈设,目光最后落在那副巨大的沙盘上。

“白将军,许久不见,风采依旧。”吴长生微笑着开口,仿佛不是在战火连天的前线,而是在咸阳城中某处清幽的茶馆。

白暮对着吴长生,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沉声道:“先生。”

没有多余的寒暄。白暮知道,吴长生从不为此而来。

“先生请看,”白暮走到沙盘边,拿起一根指挥杆,“大梁城守军尚有二十万,城中粮草,据探报,足够支撑两年。我军在此已近一年,大小攻城战三十余次,折损兵力近五万,却始终无法撼动其根本。将士疲敝,粮草转运也日渐艰难。若再无突破,恐生大变。”

吴长生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白暮说完,吴长生才缓缓走到沙盘前,看的却不是那座被围得如铁桶一般的大梁城,而是沙盘边缘,那条用蓝色颜料勾勒出的、蜿蜒曲折的河流。

“此河,可是大衍水?”吴长生的手指,轻轻点在河流之上。

“正是。”白暮有些不解,“此河距离大梁城尚有百里之遥,水流湍急,无法行船,于战事无益。”

吴长生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让帐内的气氛陡然一凝。

“谁说无益?”吴长生的手指顺着河流,一路划向大梁城的方向,最终停在城池下游的某个位置,“我观此地地势,西高东低。若在此处,决开大衍水之堤,引河水倒灌,不出三日,大梁城,便是一座水下之城。”

轰!

白暮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决堤?引水淹城?

白暮怔怔地看着吴长生,看着那张依旧年轻、甚至带着一丝书生气的脸,一股寒意从背脊直冲头顶。

“先生……此计,有伤天和。”白暮的声音有些干涩,“城中百姓何止百万,一旦水淹全城,那将是……那将是生灵涂炭,尸骨无存!”

作为一名将军,白暮不怕死人,不怕流血。沙场之上,你死我活,本就是天经地义。可吴长生的计策,已经超出了战争的范畴。那不是计谋,那是天灾。

吴长生收回手,转过身,静静地看着白暮,眼神依旧清澈,却清澈得让人心底发寒。

“白将军,我问你,若继续围城,一年之后,城中会如何?”

白暮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饥荒。”

“饥荒之后呢?“

“瘟疫。”

“饥荒与瘟疫,会死多少人?我军将士,又要再填进去多少性命?”吴长生的声音不大,却字字诛心,“长痛,不如短痛。一城的哭声,虽惨,却好过一国的悲鸣。大梁城不破,天下便一日不得安宁,未来十年、二十年,死于战乱的人,会是这城中百姓的十倍,百倍。”

吴长生走到白暮面前,伸出手,帮白暮理了理有些散乱的衣甲领口,动作轻柔,像一位兄长在关照自己的弟弟。

“我们,是为了终结这场乱世,才站在这里的。不是吗?”

白暮看着吴长生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半分波澜,没有怜悯,没有不忍,只有一种绝对的、俯瞰众生的冷静。白暮忽然明白了,在吴长生的眼中,这百万生灵,与沙盘上的一粒沙,或许并无不同。

这才是真正的帝师之术,无情之术。

白暮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翻腾的气血,被强行压了下去。当再次睁开眼时,那双眸子里,只剩下了属于“武安君”的绝对服从。

“末将……领命。”

白暮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吴长生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帅帐,仿佛只是来交代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白暮独自一人,在帐中站了许久。最终,缓缓走到帅案前,拿起令箭,对着帐外沉声喝道:“传我将令!命工兵营校尉李纯,即刻来见我!”

帐外的亲兵领命而去。

白暮走出帅帐,再次登上望楼。这一次,看的不再是那座坚城,而是西方,那条在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即将改道,吞噬一切的大衍水。

风,似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