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赢玄死了。

白暮也死了。

一个时代,落幕了。

吴长生,再次变回了一个,孤单的,赶路人。

在离开洛邑之后,吴长生没有再回藏幽谷。那枚汇聚了阿婉一生心血的果实,尚未完全成熟。吴长生不想,也不愿,在自己心境未定之时,去面对那份沉重的念想。

于是,吴长生开始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漫无目的的,游荡。

吴长生走过南方的十万大山,见过那些与世隔绝的部落,如何祭拜天地。

吴长生也走过北方的无垠雪原,看过那些彪悍的游牧民族,如何与风雪搏命。

吴长生登上了西域的昆仑,在万丈冰川之上,看过日出。

也曾站在东海的尽头,在孤悬海外的岛礁上,看过月落。

吴长生不再刻意扮演谁,也不再刻意隐藏自己。只是以一个最普通的、十八岁的样貌,行走在这片广袤的天地之间。

看山,看水,看人。

看一个王朝,在自己身后,轰然倒塌。

是的,大秦,二世而亡。

比赢玄想象的,更快。也比吴长生预料的,更理所当然。

一个,将所有的力量,都系于一人之身的帝国,当那个“一”,倒下之后,其崩塌,本就是注定的。

然后,又是数十年的,战乱,纷争,群雄逐鹿。

最终,一个新的王朝,从废墟之上,建立起来。

国号,“汉”。

当吴长生再次决定,要回到人间,回到那座代表着天下中心的都城时,距离始皇帝驾崩,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十年。

汉,长安。

当吴长生站在长安城那高大的城门下时,一种恍如隔世的疏离感,油然而生。

城墙,还是那座城墙。依稀能看出,当年秦都“咸阳”的轮廓。但城楼之上的旗帜,早已从黑色的玄鸟旗,换成了赤色的龙旗。

城门口的兵卒,身上的甲胄,也不再是秦时那般,冷硬、肃杀。汉军的甲胄,线条更柔和,更注重实用。兵卒脸上的神情,也少了些许秦人的警惕与刻板,多了几分,属于盛世的松弛与自信。

吴长生走进城门。

街道,比八十年前,更宽阔,也更热闹。

街上的行人,皆是“汉家衣冠”。宽袍大袖,衣袂飘飘,与秦人那尚武、简朴的短褐,截然不同。

街边,一群头戴方巾的太学生,正围在一起,高声辩论着什么“经义”,时而引经据典,时而抚掌大笑。

吴长生看着这一幕,想起了,当年,被赢玄,活埋于深坑之中的,那四百六十名儒生。

这才明白,当年赢玄,想要用“焚书”,去禁绝的思想,终究,还是如同那烧不尽的野草,在这片新的土壤之上,以一种更旺盛的姿态,重新,生长了出来。

吴长生漫无目的地,走着。

脚下的路,很平整。吴长生知道,这是当年自己,规划的“驰道”网络的一部分。

路边,官府的告示上,张贴着新君的旨意。那上面的文字,依旧是自己,当年力主推行的“小篆”。

这个帝国,处处,都残留着吴长生的痕迹。

可这个帝国,却又处处,都与吴长生,格格不入。

吴长生走进一家茶楼,在角落里,坐了下来。

茶楼里,一名说书先生,正手持一把折扇,口若悬河。

“……话说那始皇帝,之所以能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皆因其身旁,有一位神仙般的人物相助!此人,名曰孔明,身高一丈,双目如电,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

吴长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有些涩。

邻桌,有茶客高声问道:“那后来呢?这位孔明先生,去哪儿了?”

说书先生一拍醒木,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这便是千古之谜了!有人说,始皇帝驾崩后,先生便已功德圆满,羽化飞升,回归天庭了。”

“也有人说,先生,其实并未离去。就隐藏在这红尘俗世之中,游戏人间呢!说不定,咱们这茶楼里,就有先生,在听着评书呢!”

一番话,引得满堂哄笑。

吴长生也笑了笑,将杯中涩茶,一饮而尽。

神仙?

游戏人间?

吴长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不是神仙。

吴长生,只是一个,被时间,遗忘在了这片人间的,孤魂野鬼。

八十年的游荡,让吴长生,想明白了很多事。

譬如,为何求长生。

在清溪镇时,是为了守护。

在藏幽谷时,是为了自保。

在辅佐赢玄时,是为了印证。

而如今,吴长生,终于明白。自己求长生,不为任何目的。

只因为,自己,本就该,属于“长生”。

凡人的世界,太小了。小到,装不下吴长生这永恒的,孤寂。

所以,吴长生要走了。

去寻找,那条,真正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仙路”。

这是吴长生,在经历了三百余年的红尘之后,第一次,为自己,定下的“道”。

要寻仙路,便要先找到,关于“仙”的,蛛丝马迹。

而这些,大多,都藏在,那些不容于正史的,野史、怪志、与禁书之中。

要找到这些东西,最好的去处,便是这座都城里,最藏污纳垢的地方。

吴长生放下茶钱,走出茶楼。

吴长生没有去皇宫,也没有去相邦府。

而是拐进了一条,阴暗、潮湿的巷子。

巷子的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黑漆的小门。门上,没有任何招牌。

但长安城里,真正的消息灵通之辈,都知道。这里,是“鬼市”的入口。

吴长生刚一走近,那扇黑漆小门,便“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两个身材魁梧、太阳穴高高鼓起的壮汉,从门内走出,如同两尊铁塔,挡住了吴长生的去路。

左边的壮汉,上下打量了一眼吴长生这一身洗得发白的麻衣,眼中,满是轻蔑。

“滚。”壮汉的声音,如同闷雷,“这里,不是你这种穷酸小子该来的地方。”

吴长生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

右边的壮汉,似乎更有耐心一些,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小子,想进鬼市,也行。得有‘门钱’。或者,你得拿出点,能让里面的大人们,感兴趣的东西。”

说着,壮汉拍了拍腰间那口足以将人劈成两半的环首大刀。

吴长生依旧没有说话。

吴长生只是,缓缓地,从袖中,取出了一株早已干枯、萎缩的、最寻常不过的“还阳草”。

两个壮汉,都是一愣,随即,哄笑起来。

“哈!一株烂草?小子,你是在消遣你爷爷我吗?”

吴长生没有理会对方的嘲笑。

吴长生只是,将那株枯草,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掌心。

然后,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几乎无法被察觉的、淡青色的真元,从吴长生的指尖,缓缓渡入那株枯草之中。

下一刻,让那两个壮汉,毕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那株本已干枯如柴、仿佛一碰就碎的还阳草,竟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变得饱满、充盈起来。

干瘪的茎,重新变得翠绿。

萎缩的叶,重新舒展开来。

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药香,从那株“死而复生”的草药上,弥漫开来。

前后,不过,三息。

两个壮汉的笑声,僵在了脸上。脸上的轻蔑与嘲讽,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见了鬼一般的、极致的震惊与恐惧。

作为鬼市的守门人,两人都是先天境界的好手,见过的奇人异事,多如牛毛。

可眼前这一幕,已经完全超出了的认知。

这不是武道。

这不是医术。

这……是仙术!是真正的,活死人、肉白骨的,神仙手段!

“扑通!”

左边那名先前还一脸凶横的壮汉,双腿一软,竟是直接,跪了下来。

右边那名壮汉,也赶紧收起了脸上的所有表情,对着吴长生,深深地,九十度,鞠了一躬,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无比恭敬。

“……先生,里面请。”

那扇黑漆小门,在吴长生的面前,彻底敞开。

门后,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通往地下的台阶,和一片,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崭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