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铳声的回响中凝固了。
葡萄田里,只剩下风吹过藤叶的沙沙声,以及那具匍匐在地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和那串滚落在地沾满血污的葡萄。
“不……!”莱赫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几乎是本能地,他抛下银枪,瞬间箭步冲到那倒地的果农身边。
他单膝跪地,颤抖着伸出手指探向对方的颈侧,又迅速检查背后的伤口。
伤口精准地位于后心,铳弹强大的动能几乎瞬间摧毁了生机。
没有脉搏,没有呼吸,那双浑浊眼睛里最后凝固的惊愕与茫然,无声地宣告着生命的终结。
为对方合上双眼后,莱赫的手僵在半空,一股冰冷且沉重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是他……是他让对方离开的,是他给了对方希望,却又间接将他推向了死亡的深渊。
如果……如果他刚才没有放走他,而是将他扣下,或者哪怕只是让他躲在葡萄田里等到战斗结束……
“他死了。”莱赫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高处的亚瑟,那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更添了一份深沉的源于自身无力的痛苦和质问。
高点上,亚瑟缓缓收起了守护铳,从藏身处走出,他的声音透过渐沉的暮色传来,平静得近乎冷酷:
“我看到了,清除潜在威胁,任务完成。”
“任务完成?!”莱赫猛地站起身,压抑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他几乎是在咆哮。
“你管这叫‘任务完成’?!你杀了一个无辜的人!一个刚刚还在感谢我,叫我‘好人’的可怜老人!就因为你那该死的‘潜在威胁’?!”
亚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与生俱来的疲惫和冷漠:
“莱赫·格罗姆,收起你那套天真的骑士幻想,这里不是卡西米尔,而是叙拉古的战场,在战场上,怜悯和优柔寡断,只会害死你自己和你的同伴。
那个‘可怜人’,如果他向家族报信,可能死的就是我们,我选择了最有效且风险最低的方案。”
“那也不是你滥杀无辜的理由!”莱赫向前踏出一步,气势逼人,脚下的泥土被踩得凹陷下去。
“骑士的荣耀,在于守护,在于明辨是非!而不是为了所谓的‘安全’,就变成冷血的屠夫!如果活下去的代价是抛弃作为人的底线,那我宁愿战死!”
亚瑟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底线?荣耀?小马驹,你那些美好的词汇,在真正的战争和泥潭里,一文不值。
它们只会让你和你身边的人死得更快、更毫无价值。
你以为你放他走是仁慈?那只是将死亡的风险平摊给了我们所有人。
你的‘仁慈’,代价可能是我们所有人的命。”
“小马驹”这个称呼,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像一根针,狠狠刺穿了莱赫一直坚守的骄傲。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握着拳头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所以,为了‘我们’的命,就可以随意牺牲‘他们’的命?这就是你的逻辑吗,刽子手?!”莱赫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是。”亚瑟的回答简短而残酷,“这就是生存的逻辑,如果你无法接受,就不该踏进这片泥沼,回到你的卡西米尔后,去守护你的‘荣耀’吧,那里更适合你这种天真烂漫的小马驹。”
“你……!”莱赫几乎要控制不住冲上去,银枪就在不远处,但他残存的理智告诉他,内讧只会让情况更糟。
他死死咬着牙,胸膛剧烈起伏,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气血和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
他知道亚瑟的话在某些冰冷的逻辑上是成立的,但他无法接受,永远无法接受!
骑士之道,是他存在的基石,是他力量的源泉,否定它,就等于否定了他自己。
他看着亚瑟那冰冷无情的脸,又看了看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信念受挫的痛苦席卷了他。
他努力维持着站姿,但那挺拔的脊梁,似乎在这一刻,微微弯曲了一丝。
他不是在向亚瑟屈服,而是在承受着理想与现实残酷碰撞带来的巨大压力。
就在这时,拉普兰德和我们也从仓库里冲了出来,看到了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哦?!”拉普兰德她走到两人中间,目光锐利地扫过他们,最后落在亚瑟身上,又看了看地上死去的果农,眼神冰冷。
“你们俩要打架,等离开这个鬼地方再打,现在,立刻撤退!”
她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同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对内部冲突的烦躁。
萧何也赶紧上前,声音急促:“莱赫!亚瑟!冷静!我们还在敌人腹地!刚才的枪声肯定惊动了更多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莱赫胸口剧烈起伏,他死死盯着亚瑟,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将对方烧穿。
但他毕竟是经验丰富的骑士,知道拉普兰德和萧何说的是事实。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弯腰捡起自己的银枪,不再看亚瑟一眼,转身走向撤离方向。
但他的背影,充满了压抑的愤怒和一种信念被动摇后的迷茫。
他是一名身经百战的战士,但在战场上他从未杀过无辜的人。
亚瑟则面无表情地转身,开始规划撤退路线,仿佛刚才的冲突和那条逝去的生命,都只是任务报告中一个无关紧要的注脚。
拉普兰德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具尸体和染血的葡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情绪。
那或许是对生命逝去的一丝漠然,也或许是对这种无休止的杀戮循环的厌倦,又或许,只是对萨卢佐这片土地最终也沾染上因她而起的血腥的,一种复杂的嘲弄。
“走。”她不再停留,率先向预定撤离点冲去。
我们迅速跟上,留下死寂的仓库、弥漫的硝烟,以及那片在夕阳下依旧美丽却已悄然浸染了无辜者鲜血的葡萄田。
还有那横亘在莱赫与亚瑟之间几乎无法弥合的信念裂痕。
撤退的路上,气氛降到了冰点。
莱赫沉默地走在最前,背影僵硬,仿佛背负着无形的重担。
亚瑟依旧冷漠,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萧何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又看看我,低声叹了口气。
我看着前方拉普兰德那决绝的背影,又回想起莱赫的愤怒、痛苦和亚瑟的冷酷、现实。
这条在叙拉古阴影中挣扎求存的道路,似乎正将我们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东西,一点点剥离出来,暴露在这残酷的月光下。
信任出现了巨大的裂痕,信念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葡萄田里的血色,不仅染红了土地,也深深浸染了我们这支临时小队原本就脆弱的纽带。
更多的风暴,显然还在后方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