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邑国都,典冲城。
这座以砖石与硬木构筑的城池,静静匍匐在温水三角洲的沃野之上。
城墙高约四丈,表面爬满了湿滑的青苔与藤蔓,护城河引温水支流,河面宽阔,水色浑黄。
与中原雄城相比,它少了几分巍峨,却多了几分扎根于这片湿热土地的、盘根错节的顽固。
此刻,城头之上,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
林邑国王范旃,一个身着锦缎、肤色黝黑、眼窝深陷的中年人,正死死抓着冰凉的城垛,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望着城外原野上那片几乎望不到边的黑色浪潮,牙齿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黑色的军阵肃穆无声,一面面玄色旗帜在湿热的风中缓缓飘荡,上面金色的“刘”字与交州徽记刺得他眼睛生疼。
刀枪如林,反射着热带灼热的阳光,形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金属寒光。
更远处,一些造型奇特、闪烁着符文光泽的巨大器械正在被组装,那是从未见过的攻城武器。
军阵中散发出的那股混合着铁血煞气与某种清灵道韵的压迫感,远比他所知的任何敌人都要可怕。
“怎么…怎么会这么快?迷瘴妖林呢?北方的关隘呢?”范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尖利,问着身旁披挂整齐、但脸色同样难看的将领。
“陛下…妖林…妖林气息消失了…北方…毫无讯息传来…他们,他们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将领的声音干涩。
城墙上,除了紧张的守军,还挤满了许多被强行征召来的林邑平民,他们面黄肌瘦,眼神惶恐,握着简陋的竹矛或农具的手在微微发抖。
数十头披着彩色布幔、象牙被套上金属尖刺的战象,在象奴的安抚下躁动不安地喷着响鼻,蹄子刨动着墙砖。
这是林邑赖以成名、曾在周边称雄一时的象兵,但此刻,面对城外那支沉默而森严的大军,这些巨兽似乎也感受到了本能的恐惧。
范旃猛地扭头,看向一直静默立于他身侧的那位老者。
老者身着朴素的麻布长袍,须发皆白,面容红润,慈眉善目,手中持着一根翠绿欲滴、仿佛刚刚折下的稻秆。
他站在哪里,哪里的躁动与恐惧似乎便平复几分,连空气都变得清新些许。
他便是林邑国师,被尊称为“穗贤真人”的存在。
“国师!如今该如何是好?全靠您了!”范旃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气带着哀求。
穗贤真人目光平和地扫过城外大军,又在那些惶恐的平民脸上停留片刻,轻轻叹息一声,声音温润如玉:“陛下稍安,老朽尽力周旋。”
他缓步走向城楼最前方,面对城外肃杀的军阵,将手中那根翠绿稻秆轻轻一挥。
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典冲城斑驳的城墙之上,凡目力所及之处,砖缝间、垛口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无数金黄色的稻穗!
这些稻穗并非虚幻,而是实实在在的植株,它们迅速抽穗、扬花、灌浆,变得饱满而沉甸,散发出浓郁而纯粹的稻谷清香。
仅仅是几个呼吸之间,整段城墙仿佛披上了一件华丽的金色稻衣,阳光照耀下,流淌着温暖而祥和的光泽。
这金色的稻穗屏障形成的同时,一种柔和却坚韧无比的力量场随之展开,笼罩了整个城头。
城下,交州军中军。
甘宁眯着眼,打量着城头那诡异的金色稻穗,撇了撇嘴:“搞什么名堂?给城墙披上稻谷当盔甲?这老家伙就是那稻妖?花里胡哨!”
郭嘉羽扇轻摇,眼神中带着一丝探究:“兴霸莫要轻敌。
此妖气机纯净,与那树妖的阴戾截然不同,走的似是生灵愿力与草木精气的正道路子。这稻穗屏障…颇有些门道。”
“管他什么路子,试试便知!”甘宁是个行动派,扭头对身后令旗兵喝道,“前军弩阵,三轮齐射,给那金壳子挠挠痒!”
令旗挥动。
“嗡——!”
早已准备就绪的三百具强弩同时激发,黑色的弩矢如同飞蝗,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瞬间跨越数百步距离,狠狠撞向那片金色的城墙!
然而,预想中箭矢钉入墙砖或折断的声音并未密集响起。
那些弩矢射入金色稻穗屏障的范围时,速度竟肉眼可见地减缓,如同射入了粘稠的琥珀之中。
稻穗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轻响,弩矢上附带的强劲动能仿佛被那些饱满的谷粒无声无息地吸收、分解,最终力竭,软绵绵地坠落在城下,连墙皮都未能蹭破。
“什么?”甘宁铜铃般的眼睛瞪大了。
“符文箭!试爆裂符!”郭嘉沉声道。
一队手持刻有简易“爆裂”符文箭矢的弓手出列。弓弦响处,数十支拖着微弱红光的箭矢射向城头。
“噗…噗…噗…”
轻微的爆鸣声响起,火光在稻穗屏障表面一闪即逝,如同水泡破灭。
除了让几株稻穗稍微焦黑卷曲,很快又在流转的金光中恢复如初外,未能掀起任何波澜。
屏障仿佛能吸收、化解一切形式的气血之力和低阶法术能量。
城头上的林邑守军和平民,原本惊恐万状,此刻见这金色屏障如此神异,顿时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看向穗贤真人的目光充满了狂热与虔诚。
国王范旃也长长松了口气,脸上恢复了几分血色。
甘宁脸色沉了下来,摩挲着下巴的胡茬:“他娘的,这乌龟壳还真硬!看来得老子亲自上,或者用大家伙砸了!”
就在甘宁准备下令调动重型攻城锤或请示使用更高级别的破阵符箓时,城楼上的穗贤真人再次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城上城下的嘈杂,温和平静地传入每一个交州士卒的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城下的将军,还有那位执扇的先生,可否暂息干戈,听老朽一言?”
甘宁眉头一拧,就要喝骂,却被郭嘉以羽扇轻轻制止。郭嘉朗声回应,声音清越:“国师有何见教,但说无妨。”
穗贤真人立于金色稻穗之中,白须飘飘,宛如画中仙人,他微微颔首:
“老朽本体,确是一株稻谷,蒙此地生灵世代供奉愿力,侥幸开启灵智,得以修行。
庇护林邑国,汲取信仰愿力以滋养自身,此乃老朽修行之道,亦是因果循环。”
他话语坦诚,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反而给人一种信服之感。
“然,老朽修行,取自于民,亦用于民。催谷增产,活人无数,从未主动制造杀戮,汲取怨戾之气。
与将军麾下那等依靠血食、瘴气修炼的妖物,并非一路。”他这话,隐隐点出了被收服的树妖,表明自身道路的正统与平和。
“今日兵戎相见,非老朽所愿。”穗贤真人目光扫过城下森严的军队,又回望了一眼城头那些面带菜色、眼神惶恐的林邑平民,语气带着一丝恳切。
“林邑国小民贫,兵甲不利,绝非交州雄师之敌。若只为稻种而来…”
他顿了顿,手中翠绿稻秆再次轻挥,三株格外饱满、灵气氤氲、谷粒上仿佛天然生有玄奥纹路的金色稻穗,凭空浮现,悬浮在他身前,散发出诱人的生命气息。
“此乃老朽本体孕育的‘三季灵稻’原种,蕴含一丝草木本源道韵,较之凡俗稻种,不仅可一年三熟,产量更高,更兼具微弱强身健体、祛病防疫之效。
老朽愿以此三株原种,并附上培育之法,赠予交州,换取典冲城一时安宁,免去此番刀兵之灾,如何?”
此言一出,城上城下,一片哗然!
林邑国王范旃愣住了,他没想到国师会直接提出交出最核心的稻种。
城上的守军和平民则心情复杂,既怕打仗,又隐隐觉得交出镇国之宝是一种屈辱。
交州军阵中,也是议论声起。
许多将领和士卒都看向中军方向的甘宁和郭嘉。
兵不血刃就能拿到梦寐以求的三季稻种,这无疑是巨大的诱惑,能避免攻城可能带来的惨烈伤亡。
甘宁拧着眉头,粗声粗气道:“军师,这老妖怪的话能信?三株稻种就想打发我们?谁知道是真是假?万一他耍诈呢?”
郭嘉羽扇轻摇,目光深邃地盯着城楼上那三株灵气盎然的稻穗,以及穗贤真人坦荡平和的眼眸,心中急速盘算。
这稻妖提出的条件,确实出乎意料。
它展现出的防御能力证明其并非虚言恫吓,强攻必然付出代价。
而其修行道路依赖于信仰愿力,确实与嗜杀妖魔不同,倾向于守成与秩序。
交出原种换取和平,符合其自身利益——信徒活着,才能提供愿力。
“兴霸,其所言,有其道理。”郭嘉缓缓道,“强攻此城,我军虽必胜,然士卒折损、符箓消耗必巨。
且此妖若狗急跳墙,毁去稻种或玉石俱焚,亦非我等所愿。
若能得此原种,道首自有手段培育推广,交州粮秣之基可定…此乃上兵伐谋之道。”
“可是…”甘宁仍是有些不甘,他骨子里渴望的是酣畅淋漓的征服,“就这么算了?谁知道他以后会不会反悔?再说,光有稻种,这林邑国…”
郭嘉眼中闪过一丝锐光:“自然不会如此简单。稻种要拿,保障也需争取。且看嘉与之周旋。”
他抬头,声音再次传向城楼:“国师高义,愿以灵种止戈,我等感佩。
然,空口无凭,如何确保稻种真伪与培育之法无误?又如何保证,林邑国日后不再与我交州为敌?”
城头之上,穗贤真人似乎早有所料,平静回应:“老朽可立下心魔誓言,确保稻种与法诀无误。
至于林邑国…老朽可劝说陛下,向交州称臣纳贡,开放商路,永结盟好。
若交州仍有疑虑,老朽愿随诸位前往龙编城一行,面见刘道首,陈明因果,以示诚意。”
这个提议,更是石破天惊!连人(妖)质都主动愿意做!
甘宁和郭嘉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
这稻妖,为了平息战火,保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与其信仰根基,所展现出的诚意和魄力,远超预料。
是选择相信这份诚意,兵不血刃地拿到核心目标,并可能获得一个附庸国?还是坚持武力征服,承担攻坚的损失和未知风险?
决断的天平,在甘宁与郭嘉心中,开始微妙地倾斜。
战与和的最终抉择,落在了他们肩上。
而城楼上,穗贤真人手持稻穗,静静等待着回应,金色的稻浪在他身后轻轻摇曳,仿佛承载着万千生灵的期盼与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