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港外很远的地方,几近荒凉,却聚集了很多人。
巨大的“云槎号”如同一头搁浅的深海巨兽,静静地停泊在那里,巍峨身姿衬得人们很是矮小。
船上船下,康五爷正带人与船员们一起紧张而有序地将沉重的木箱搬运下来。
梁撞撞站在高高的舰首甲板上,一身便于行动的靛蓝粗布衣裤,海风吹拂着她束得高高的马尾辫,脸庞被阳光晒成了蜜糖色,眼神锐利明亮。
她正指挥着吊运一箱标注着“南洋香料”的木箱:“这边再挂一个钩子!那谁,你和那谁两边绳子一起往下放,平稳些!”
她周身散发着一种经历过惊涛骇浪后的沉稳与干练,仿佛天生就该立于这船首,驾驭这庞然大物。
康大运拨开喧闹的人群,冲到最前面。
他仰着头,目光急切地在甲板上搜寻,终于定格在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上。
喉头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穿透喧嚣、带着微微颤抖的呼唤:“撞撞——!”
梁撞撞闻声猛地回头。
视线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衫,因为奔跑而微微喘息,额发被汗水濡湿,平日里沉静温和的眼中,此刻翻涌着失而复得的巨大惊喜、浓得化不开的思念,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湿润。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固。
梁撞撞眼中的锐利和指挥若定刹那间冰雪消融,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咧开一个大大的、带着海水咸味和阳光温度的笑容。
她猛地扬手,用力挥了挥,清脆响亮的声音在嘈杂的港口也清晰可闻:“大运!我回来啦!”
康大运看着她在阳光下那毫无保留的灿烂笑容,所有积压的情绪——担忧、等待的煎熬、失落的苦涩——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胸腔里只剩下纯粹的、几乎令他窒息的暖意。
他也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用力地、使劲地点着头,像个终于等到大人回家的孩子。
卸货的喧嚣还在继续,重逢的喜悦却已无声弥漫。
隔着人群,两颗漂泊的心,终于靠岸。
康大运眼中,只有那个阳光下笑容明媚、平安归来的姑娘。
…………
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漳州城沉浸在一年中最绚丽的灯火海洋之中。
大街小巷挂满了各式花灯:栩栩如生的鲤鱼灯、憨态可掬的兔儿灯、精巧绝伦的走马灯……
南门外的九龙溪畔更是游人如织,盏盏莲灯顺流而下,寄托着祈福的心愿。
空气中弥漫着糯米汤圆的香甜和烟花爆竹的硫磺气息。
梁撞撞换下了一身粗布工装,穿了件不算簇新但干净利落的枣红色棉布夹袄,衬得英气的小脸多了几分暖意。
康大运也穿了件干净的灰布长衫,陪着老夫人一起出了门。
老夫人身体刚好转,而且上次的“接风宴事件”,老夫人还尴尬着呢,所以不便、也不愿跟着同行。
但康大运坚持带着祖母出来,正好也与梁姑娘多接触接触。
人嘛,总是接触多了才能更相互了解。
“病了不能闷在家里,多出来走动走动,心情好了,身体也好得快。”这是梁撞撞说的,好像完全不记得之前的龃龉。
三人带着贴身的家仆随着人流缓缓移动,老夫人看着满城灯火,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梁撞撞穿越这么久,第一次有闲、也有闲情逛街,自然被街道两侧的摊档吸引,不自觉就落到了后面。
康大运不动声色地慢下脚步,停在汤圆摊前。
“给,尝尝。”康大运将一个裹着芝麻馅儿、白白胖胖的汤圆,小心吹凉了些,递给梁撞撞。
梁撞撞接过来,“嗷呜”就吞进嘴里,一咬,软糯香甜在口中化开,浓香滚烫的馅料布满味蕾,烫却舍不得吐出来,暖意直达心底。
她眼睛弯弯地看着他:“嘶哈嘶哈,烫!嘶哈嘶哈,甜!”
康大运也笑弯了眼。
错过了除夕的围炉,能在这灯火璀璨中一起走走,吃一碗简单的汤圆,看祖母露出笑容,已是莫大的慰藉。
随着人流,一行人来到南门夫子庙前开阔的广场。
这里更是人山人海,巨大的鳌山灯耸立中央,引来阵阵惊叹。
广场四周围满了各色灯棚,猜灯谜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梁撞撞被一盏描绘着乘风破浪帆船的“海舶灯”吸引,正拉着康大运驻足细看。
康大运也饶有兴味地看着灯上描绘的航船细节,两人低声交换着几句关于船型的看法。
突然,一个耳熟、但听起来“热情洋溢”得很刻意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梁姑娘也懂船?”
梁撞撞和康大运同时皱眉,转过身。
只见几个身着绸缎、油头粉面的跟班簇拥着一个身着崭新石青色湖绸直裰、腰间佩玉的男子踱步而来。
为首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岁,面容白净,乍一看很是倜傥。
两条细长墨眉的眉弓处突然转折,令眉宇间带着一股阴鸷和倨傲,而左眼下却有一点胭脂痣,平添了一股清冷疏离和破碎感。
再配上他面上堆起的恰到好处的惊喜笑容,让人感觉有些莫名的矛盾。
此人正是漳州市舶司提举——谢砚舟。
他手里摇着一柄玉骨描金的折扇,眼神如同淬了毒却又似裹上了蜜般,在梁撞撞和康大运之间来回。
谢砚舟仿佛才看到康大运,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熟稔:“哟,康少?还真是!有日子没见了;
哟,老夫人也在,老夫人安好!”谢砚舟看似热络地与老夫人也寒暄了一下。
“好,好!府上一切可好?你们年轻人体力足,就多逛逛,我先去喝口茶歇歇。”老夫人应和一声,便带着徐嬷嬷去了旁边茶楼。
老夫人已知这个她一直当做孙儿学习榜样的年轻人,正是阻碍孙儿前程的“坏分子”,但又碍于对方官身,便找个借口就离开,不想多看他一眼。
多敷衍一句都不愿。
“梁姑娘,好久不见,上次派人给你送去的东西,可还实用?谢某可是时时挂念姑娘的安危;
此番见姑娘平安归来,听说还带回……唔,不小的船队,真是可喜可贺!”
谢砚舟说“不小的船队”几个字时故意拉长了音调。
这番话听着像是关心,实则点出他知道梁撞撞去了小琉球,并暗示他的管事已经注意到“云槎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