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底舱一壁之隔的海上,一条中庸的四百料商船的黑影如同幽灵般悄然靠近,放下小艇。
一身利落劲装的梁撞撞,如同归巢的海燕,轻快地跃上旗舰甲板,无视兵卒们敬畏和复杂的眼神,径直扑向康大运处理公务的舱室。
舱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带着海风特有的活力。
“大运!” 清亮的声音瞬间驱散了舱室内堆积的案牍劳形与海图上的凝重。
康大运正俯身在一幅巨大的海图上,眉头微锁,手指划过一条新标注的航线。
闻声抬头,那张因思虑国事而略显冷峻的面容,如同被春阳融化的冰湖,瞬间漾开温暖而真实的涟漪。
眼底的疲惫被纯粹的喜悦取代,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再扬起,然后发出傻乎乎的一声:“嘿嘿,你来了!”
“没被海风吹跑?”可能自己也觉得有些傻气,康大运直起身,故作幽默地问了一句。
想来是有些上火,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分外好听。
“风才吹不跑我,风随我动……”梁撞撞顺手关上舱门,隔绝了外界那些好奇的目光。
小小的舱室瞬间成了只属于他们的天地。
昏黄的油灯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挂满海图的舱壁上,随着船身的轻晃而摇曳生姿。
空气里弥漫着墨香、淡淡的松木味,还有她身上带来的、微咸的海的气息。
“我随心动。”梁撞撞皱了皱小巧的鼻子,把话说完,带着几分娇憨。
她是来谈恋爱的,这句开场白都在肚子里盘算一整天了。
随心动……她是说,她想我!
康大运瞪大了眼,一瞬不瞬的,看起来有些傻气。
梁撞撞几步蹦到康大运面前,将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傻了?被倪廷槐那老小子气着了?跟我说,他出什么幺蛾子了,我揍他去!”
梁撞撞说着就转身,真要出去找倪廷槐,被康大运一把拉住:“别!不是的!”
就这姑娘这性格,没听到风呢就要下雨,康大运只庆幸自己身手好,动作快:“不是因为他,他正折磨足利义满呢,没有惹我。”
“啊?折磨谁?”梁撞撞迷了:“足利义满?动刑了?”
“没,是气他,都给气中风了。”康大运也觉着这事儿好笑:“一天跑去看人家好几回,气着气着就把人给气中风了。”
随即又道:“果真如你所说,言官的嘴是真厉害!
不过,倒也不失为好办法,足利义满病倒,足利家族要么内乱、要么树倒猢狲散,对我们有好处。”
“他这么厉害吗?快,带我去看看!”梁撞撞催促道,都忘记自己是来找康大运谈恋爱的了。
“好,好!”康大运无奈地摸摸梁撞撞的头发,给她披了件斗篷:“头发还湿着,小心着凉!”
——这小妮子,头发湿漉漉的,可见是刚沐浴完就跑来了。
两人蹑手蹑脚往底舱深处走,入口处的守卫看看墙壁上的油灯,然后面面相觑——他们真的看不见我们?
还是他们以为只要蹑手蹑脚我们就看不见?
底舱深处,足利义满的房间。
倪廷槐看着足利义满愤懑而无能为力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快意。
“个板马的!”倪廷槐在心里骂了句,也不知骂的是谁,或者说,他想骂的人是他不敢骂出声让人听到的。
得罪不起呀!
他知道,皇帝把他塞进这趟差事,名为戴罪立功,实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倭国幕府凶残,此行无论谈判结果如何,他都极可能成为泄愤的牺牲品。
尤其若有人再攀咬他寿宴弹劾之举是“里通外国”,那便是灭门之祸!
他死不足惜,但绝不能连累家族。
让足利义满彻底闭嘴,至少也得无法清晰表达(不仅包括说,还得包括写),甚至死在路上,是他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能模糊焦点、保全家族血脉的险棋。
至于随船的大昭御医,那不足为虑。
他们早就对倭人厌恶至极,就算不是,也得装着是,这叫政治正确。
所以面对这种“风邪入脑、急怒攻心”而导致的瘫痪失语“顽疾”,自然是“尽力诊治”却“回天乏术”。
至于倭国随行医者就更不用考虑。
任凭他们如何焦躁质疑,也只能徒呼奈何。
谁让他们的医术、医药水平都不高——弹丸小国,有个屁的好大夫!
一句“你行你上”就能把他们噎得死死的。
倪廷槐恨得牙痒痒的,尤其恨那个女人——那个骂他吃里扒外、背祖忘宗、跟外贼里应外合的女人。
但是再恨,他也拿她没办法,人家都“大长公主”了!
所以……
倪廷槐的老脸再次凑近足利义满,与他温声细语:“唉……那位殿下当时还问……贵国王室无人了吗?”
看吧,想撒撒气还是有地方的。
倪廷槐话锋一转,开始“仗义执言”,仿佛在替足利义满鸣不平:
“此言听似逆耳,然细思之,岂非也是对将军阁下您……
对您夙夜匪懈、独撑危局多年,却未能得到君上与朝堂诸公应有体恤与襄助的……一种锥心之问吗?
您为国事操劳,呕心沥血,鞠躬尽瘁;
可贵国庙堂之上的衮衮诸公,几人能体察您的苦心?
几人能分担您的重负?
他们只见您权柄赫赫,不见您如临深渊!
如今您遭此厄运……老夫……老夫替您委屈,替您忧心如焚,替您夜不能寐啊!”
生怕足利义满意识不到他的权利即将崩塌似的,倪廷槐再次加码:“您说,贵国京都那些饱读诗书的公卿大人,会不会借此发难,指责您有辱国体?
老夫更忧心,您视为股肱的家臣,会不会在您沉疴难起之时,人心浮动,或被威逼利诱,或生不臣之心?
他们会不会辜负您多年的倚重与厚望啊?
唉,将军阁下,老夫泣血恳请您……看开些吧;
放下这身外浮名,放下这千斤重担,保重自身,方是贵国社稷之福,万民之幸啊……”
倪廷槐目光都流露着无与伦比的诚恳——你气不气?你得气啊,你气死才好呢,我衷心祝您立马暴毙呀!
“嗬嗬嗬——嗬!!!” 足利义满彻底癫狂!
左臂疯狂捶打扶手,身体在椅中弹跳,涎水狂涌,浑浊的眼中是血色的恐惧与滔天恨意。
他听懂了!
这老匹夫!
他用圣贤书包裹着最恶毒的诅咒!
每一句“为您不平”、“忧心社稷”、“泣血恳请”,都是在用钝刀子割他的肉!
都在宣告他末日的来临!
我用你宣告吗?!
“倪大人!请慎言!”倭国老医官厉声断喝,气得须发皆张:“您这是在催命!”
虽说他听不懂倪廷槐的话,但从他们将军的状态就知道,将军被气得不轻。
倪廷槐做出一副认真听了却听不懂,看对方着急、自己也跟着着急的样子,又是比划耳朵、又是摆手的:“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老医官急得朝门外大吼,很快有倭国的通译跑来,将老医官的话翻译给倪廷槐:“请您不要刺激我们将军,您是在催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