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8月1日,星期四,晴转多云
铃——
开学第一天的下课铃炸响时,我正盯着教室后墙上的挂钟发呆。
这是一台老式的机械钟,秒针每走一步都会发出轻微的声。
我数着这声音已经数了整整四十五分钟,从盛老师开始讲元素周期表那一刻起。
阳光透过西边的窗户斜射进来,在钟面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斑,正好照在数字的位置。
秒针刚划过12,我就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动作之猛差点带翻凳子。
铁质凳腿在水泥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引得周围同学纷纷侧目。
讲台上,盛金春老师慢悠悠地合上那本边角已经卷边的化学课本,抬头瞥了我一眼。
他锃亮的脑门在夕阳下反着光,像一面小镜子:陈莫羽!开学第一天就火烧屁股了?
报、报告老师!我手忙脚乱按住腰间叮当作响的钥匙串,金属碰撞声在突然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脆,我……我得去熟悉一下校园电话亭的位置!
这个借口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太假了,连我自己都不信。
钥匙串上那只喷火小恐龙随着我的动作晃得正欢。
自从7月29日晓晓在中巴车开走的最后一刻把它扔给我,这金属疙瘩就成了我的重点保护文物。
我每天都要检查三遍,生怕它掉漆或者生锈。昨天还特意用棉签蘸着缝纫机油给它做了个全身保养,被莉莉嘲笑是恐龙饲养员。
啧啧啧!噗嗤一声笑出来,齐耳的短发随着她夸张的转头动作一抖一抖。
她麻利地把新发的《高一化学》课本塞进印着一帘幽梦剧照的书包里,又从课桌里掏出一包小浣熊干脆面,咔嚓咔嚓地嚼起来。包装袋上《水浒传》人物卡的广告格外醒目——集齐一百零八将可以换自行车。
盛老师您不知道,莉莉嘴里塞满干脆面,含糊不清地说,他这是提前踩点,准备晚上九点准时接热线
说着还冲我挤眉弄眼,比了个的手势——1996年打电话的经典造型。
她手腕上戴着的彩色塑料手链哗啦作响,是暑假里最流行的幸运绳。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起哄声。
坐在前排的张明转过头来,学着电台主持人的腔调:这里是Fm520,爱的调频,现在为您接通陈莫羽同学的专属热线……
他故意把声音拉得老长,还用手比划着调频旋钮的动作。
闭嘴吧你!我抓起橡皮就朝他扔去,结果橡皮在半空中被莉莉一个漂亮的海底捞月截胡了。
她得意洋洋地把橡皮抛向空中又接住,动作灵活得像只小猴子。
盛老师恍然大悟般拍了拍脑门,震得粉笔灰从衬衣领口簌簌落下。
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衬衣,虽然大肚腩凸显,但领带打得一丝不苟。
哦——!等小女朋友电话啊?他故意拉长声调,引得全班又是一阵哄笑。
在全班同学的起哄声中,盛老师忽然变戏法似的从那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里掏出个东西:喏!接着!莫羽同学!
一个亮闪闪的物件划出一个漂亮的抛物线。
我下意识接住——是个带着体温的银色bb机!还是汉显的!
这玩意儿在1996年可是稀罕物,挂在腰上能闪瞎半个油田的钛合金装备。
我认得这个型号,摩托罗拉顾问型,要三四千块钱一台,比我爸半年的工资还高。
借你小子用几天!盛老师笑得像尊弥勒佛,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省得你天天蹲电话亭喂蚊子!只能收信息不能回啊!对了,每天晚上十点前要还我,我老婆查岗要用,白天我再在给你!
他说着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又补充道:别弄丢了啊,这可是我攒了半年私房钱买的。
“谢谢,盛老师,我保证人在机在!”我捧着bp机的手都在发抖,对盛老师充满了无限地感激。
这可比我爸那个数字机高级多了,能显示汉字!灰色的液晶屏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光,按键摸起来凉丝丝的。
我小心翼翼地按下开机键,机器发出两声轻响,屏幕亮了起来。
莉莉已经尖叫着扑过来,齐耳短发随着动作飞扬,发梢扫过我的脸颊,痒痒的。
哇塞!汉显bp机!她一把抢过去,手指在bp机的按键上乱按,盛老师您也太偏心了!
偏心?盛老师把教案夹在腋下,镜片后的眼睛眯成缝,等你能把《高一化学》第一章习题全做对,我也借你玩两天!
说罢哼着李春波的《小芳》晃出了教室,临走还不忘提醒我:记得把恐龙钥匙扣收好啊,那可是文物!
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同学们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我靠!汉显机!
盛老师对你可真够意思!
这玩意儿一个月服务费得两百多吧?
让我摸摸!让我摸摸!
我手忙脚乱地把bp机塞进裤兜,生怕被人抢走似的。
张明那小子眼睛都直了,伸手就要来掏我的口袋。
去去去!我拍开他的爪子,弄坏了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莉莉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她手心汗津津的,却格外有力:快快快!带我去看看那个传说中的爱情专线
我俩飞也似的冲向操场旁的电话亭去踩点儿,结果刚冲出教学楼,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糊了一脸。
八月的太阳像个大火炉,把塑胶跑道都晒出了一股子橡胶味儿。
远处篮球场上,几个男生还在不知疲倦地奔跑着,篮球砸在地面上的声音作响。
莉莉拽着我一路狂奔,齐耳短发在风中飞舞,活像一只欢快的小麻雀。
她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的短袖t恤,上面印着汤姆·克鲁斯天花板级吊钢丝潜入 cIA 机房的“悬空取盘”镜头的图像,是最近热映的《碟中谍》最经典的动作场景。
随着跑动,她书包侧面的水壶晃来晃去,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
慢点儿!慢点儿!我气喘吁吁地跟着,回力鞋在水泥台阶上直打滑,你穿的是凉鞋,我穿的可是回力鞋,跑不稳!
御弟哥哥!莉莉回头瞟我,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再不快点儿,待会儿楚霸王该来巡查了就bbq啦!
穿过操场时,我们与正在打篮球的李磊擦肩而过。
他是我初三(3)班时的班长,现在是高一(2)班的班长。
他穿着件标志性的公牛队23号球衣——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背后的Jordan字样却依然醒目。
运球的动作倒是挺像那么回事,可惜投篮准头差了点儿,球砸在篮筐上弹得老远。
喂!莫羽!李磊推了推银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明天下午课外活动,一起来切磋切磋,打个小场怎么样?!
他胸前的哨子随着跑动一晃一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嗯嗯,好呀!我头也不回地应着,突然一个急刹车,哎哟!
莉莉的齐耳短发因为急停猛地往前一甩,发梢差点戳到我眼睛。
我揉着眼睛往前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楚江南主任正黑着脸站在电话亭前,活像一尊门神。
楚江南此刻已荣升为高一年级的年纪主任,他最擅长无声无息出现在违纪现场。
他今天也穿了件灰扑扑的衬衣,虽然也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但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个绿色的小电话亭可是我和晓晓的生命线啊!
要是被楚主任盯上,以后可咋办……
莫羽,楚主任推了推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犀利得像x光,似乎能看穿我所有小心思,开学第一天就盯上电话亭了?
他说话时嘴角微微下垂,法令纹显得更深了,镜片反着寒光,让我看不清他的眼神:一中实验班的学生,这会儿应该还在上自习吧!
“呃~~~楚主任!”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啊,晓晓现在应该正在一中教室埋头做题,要等到晚上九点才能……
叮铃铃——!
电话亭里突然响起的铃声把我们都吓了一跳。
楚主任皱眉看了眼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表面已经有些划痕,但指针依然走得精准:17:10?
他狐疑地拉开那扇有些生锈的铁门,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这个点谁会……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去抓起听筒,冰凉的金属听筒贴在耳朵上:
羽哥哥!晓晓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传来,却像天籁般动听,我们提前下课了!我偷跑到教师办公室……
她的语速很快,呼吸有些急促,像是在赶时间。
楚主任的扑克脸裂开一道缝儿,他显然听出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慕容晓晓!他的脸色,比吃了酸橘子还难看。
……宿管阿姨说以后每晚九点到九点半可以打电话!晓晓语速飞快,像在抢时间,对了,我周五坐17:40的钻井公司的班车回来,大概七点到家……
我急得去掏裤兜里盛老师的bp机!灵光一闪,我迅速按下显示键,把嘴贴在话筒上小声说:晓晓!盛老师汉显bp机借给了我两天?有事儿你可以呼我,你记下传呼台和传呼机号码!”
“羽哥哥,等等我拿笔……”接着是噼里啪啦的翻找声,还有书本掉在地上的闷响。
“拨126,听到提示音后按‘1’进入自动台,输入机主号码再输入你的座机号码“0377-xxxxxxx”,我收到信息后给你回拨过来就行!记住了吗?”
楚主任的眉毛已经扬到了发际线。
他伸手按下免提键,老旧的扩音器里立刻传出晓晓脆生生的报数声:126呼!记下啦!对了,羽哥哥,恐龙钥匙扣……
慕容同学!楚主任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有力,吓得电话那头一声——估计是晓晓碰翻了墨水瓶。
楚、楚老师好!晓晓瞬间切换成优等生声线,但我能想象她此刻一定站得笔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我就是跟陈莫羽同学说下……说一下周末补习的事儿!
楚主任面无表情地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镜片,一中晚自习几点开始?
六……六点半……晓晓的声音明显虚了,尾音几乎听不见。
楚主任弯腰捡起我掉落的恐龙钥匙扣,金属小恐龙在他宽厚的手掌里显得格外小巧。
他轻轻把它放在电话机上,动作出奇地温柔:行了!聊完了!赶紧撤!别耽误晚自习!
他转身时嘀咕了一句,阳光下那根从后脑勺翘起的白发格外显眼。
“哦!”晓晓那边诺诺地应着,“知道了,楚主任!羽哥哥,没事儿了!再见!”
“嘟——”声响起,晓晓挂了电话。
“御弟哥哥,走了!真倒霉!遇到了楚霸王!还好他今天心情好,没找咱们的事儿!”莉莉拽着我悻悻地离开了电话亭。
晚上20:55,我已经在电话亭前徘徊了半小时。
八月的夜晚闷热得像蒸笼,白天吸收的热量此刻正从地面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蚊子在我耳边开起了演唱会,声不绝于耳。
我的胳膊上已经多了三个包,痒得让人抓狂。
远处的教学楼灯火通明,高一新生们正在上晚自习。透过窗户,能看到一个个埋头苦读的身影。偶尔有人抬头张望,很快又被巡视的老师瞪得低下头去。
莉莉不知从哪搞来两瓶冰镇汽水,玻璃瓶上凝结着水珠,在路灯下闪闪发亮。
她塞给我一瓶:给,补充点糖分,待会儿别激动得晕过去。
她自己也开了一瓶,仰头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叹了口气:爽!小卖部最后一瓶,我藏在冰柜最里面才保住的。
你说晓晓会不会忘了……我盯着bp机,时间慢得令人发指。
话音未落,bp机骤然“呜呜呜”响起,在寂静的校园里格外刺耳,吓得我差点把汽水扔出去。
我手忙脚乱地抓起听筒,往投币口塞硬币时手抖得厉害,硬币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莉莉忙着帮我捡硬币,电话接通了。
喂?晓晓?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羽哥哥!晓晓的声音比白天清晰多了,但背景音里乱哄哄的,有女生的说笑声,还有人在远处喊快点啊!。
我们宿舍楼就一部电话,排队排到现在!她突然压低声音,宿管阿姨在旁边盯着呢,我只能说五分钟……
于是我们开始没完没了地煲起电话粥……
说着我看了眼手表,已经过去5分钟了,急得手心直冒汗。
同学!到时间了!一个粗声粗气的女声突然插进来,应该是宿管阿姨。
等等!就一分钟!晓晓在那边喊道,声音突然变得很小,像是在用手捂着话筒,羽哥哥,周五晚上七点,老地方见!记得带上恐龙...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
我握着听筒发呆,直到莉莉用汽水瓶冰我的脖子,冰凉的玻璃激得我一哆嗦:走啦!再不走宿舍要锁门了!
回宿舍的路上,bp机突然震动起来。我手忙脚乱地掏出来,黑色的液晶屏在夜色中亮起蓝光,一行汉字缓缓浮现:
【:安全到宿舍了 恐龙记得喂水 周五见】
我笑着戳了戳钥匙扣上小恐龙的鼻子,晓晓不知道又跑哪儿给我发了个传呼,这个可爱的小精灵!
远处,新移植的藤萝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曳,嫩绿的卷须在路灯的照射下几乎透明,它们正悄悄缠上了路灯杆,像在编织一个关于未来的梦。
宿舍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校园渐渐沉入梦乡。
而我口袋里的bp机,正在无声地发着微光,像一颗小小的、不会熄灭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