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绝望的等待与拼命的奔逃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黄河堤坝之上，以那处巨大管涌为中心，上游百米的范围已然成为死寂之地。在沈清言那撕心裂肺、蕴含心神的预警之后，恐慌如同燎原之火，吞噬了所有理智。民夫、工役、乃至大部分工部官员，都已丢弃了所有东西，哭爹喊娘地逃离了这片被标记了死亡倒计时的区域，向着两侧的高地亡命奔去。
沈清言在几名忠心护卫的半强制搀扶下，最后一批撤到了距离堤坝数里外的一处土丘之上。他脸色依旧苍白，胸膛剧烈起伏，官袍被汗水、泥泞浸透，紧贴在身上，狼狈不堪。但他的目光，却死死钉在远处那道如同垂死巨蟒般横卧的堤坝上，钉在那个不断喷涌着浊流的管涌点上。
两个时辰……系统给出的最后时限，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所有人的心头。
土丘上，挤满了惊魂未定的逃难者。有人瘫软在地，大口喘息；有人望着家园方向，低声啜泣；更多的人，则和沈清言一样，屏息凝神，望着那决定他们生死的方向。空气中弥漫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对未知命运的极致恐惧。
远方，隐隐传来了沉闷如雷的马蹄声和嘹亮的军号声——龙武军的先头部队，正如同神兵天降，火速驰援而来！他们试图在最后关头，进行徒劳却又必须尝试的加固。
然而，大自然的伟力，在**铸成的脆弱堤防面前，显得如此不可抗拒。
就在龙武军先锋堪堪抵达堤坝脚下，甚至来不及卸下沙袋木料的那一刻——
“轰隆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巨响，猛然传来！那不是雷声，那是大地撕裂、山河崩碎的哀鸣！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恐万状的目光注视下，沈清言预警的那段百米堤坝，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内部狠狠撕扯、捣碎，猛地向上拱起、然后……轰然垮塌！
亿万方的土石、劣质的粘合剂、松散的石块，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支撑，被黄河积蓄已久的恐怖力量彻底摧毁、吞噬！一道巨大的、浑浊的、如同连接天地的黄褐色水墙，如同挣脱了囚笼的灭世凶兽，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从决口处奔腾而出，以排山倒海、摧毁一切的气势，向着下游低洼之地，疯狂倾泻！
洪水所过之处，堤坝残骸如同纸糊般被卷走，岸边的树木、房屋被连根拔起，瞬间吞没。那黄色的巨浪翻滚着、咆哮着，速度之快，力量之猛，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这毁灭的轰鸣与水流的怒吼。
土丘之上，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毁天灭地的场景震慑得失去了言语，甚至忘记了呼吸。巨大的恐惧攥住了每一个人的心脏，许多妇人孩童忍不住发出了压抑的、绝望的呜咽。若非提前撤离，此刻他们，他们的亲人，都已被那无情的洪水吞噬，尸骨无存！
沈清言怔怔地看着那咆哮而去的黄色巨龙，看着它轻易摧毁沿途的一切，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浑身冰凉，后怕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真的……塌了……】
【若是晚一刻……若是没有人相信……】
他不敢再想下去。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下游。尽管洪水肆虐，但他能看到，更远处那些原本应该人口稠密的村镇，此刻似乎……空荡了许多？龙武军的旗帜在洪水的侧翼艰难地移动，似乎在引导着后续的疏散和建立第二道防线？
由于萧绝的命令被以最高效率执行，下游州县在接到预警后，展现出了惊人的动员能力。官吏、兵丁、乃至地方乡绅，都投入了这场与死神赛跑的疏散之中。虽然过程充满了混乱、哭喊和不情愿，但在“立斩不赦”的严令和对洪水的本能恐惧下，绝大部分低洼地带的百姓，都在洪水抵达前，仓皇但及时地撤到了指定的高地或坚固城郭之中。
洪水吞噬了农田、村庄、道路，带来了巨大的财产损失，但那条由预警、命令和无数人奋力执行所构筑的“生命线”，硬生生地将预计中惨重的人员伤亡，降到了难以置信的最低程度！
……
数日后，溃坝的消息连同后续的灾情报告，如同长了翅膀般，传回了京城。
朝野上下，为之巨震！
当详细的奏报呈递御前，传入各部衙署，所有人都被那惊险的过程和最终的结果所震撼。
堤坝确实垮塌了，洪水确实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但是，人员伤亡之轻微，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而创造这个奇迹的核心，赫然便是那个不久前刚在“快活林”案中大放异彩的刑部郎中——沈清言！
是他，在工部上下束手无策、只知徒劳抢险之时，敏锐地察觉到了堤坝材料的致命缺陷！
是他，在所有人都未意识到毁灭即将降临之际，发出了那石破天惊的预警，甚至不惜以近乎疯狂的方式，强行疏散人员！
更是他，那精准到令人毛骨悚然的预言——“两个时辰后，上游百米垮塌”，与后来发生的现实，分秒不差，尺度精准！
这已超出了常人理解的范畴！
“未卜先知！”
“一语救万民！”
“沈郎中真乃神人也！”
赞誉之声，如同潮水般从获救的百姓口中，从参与抢险的龙武军将士口中，从负责善后的地方官员口中，汹涌而出，迅速席卷了整个京城，并向更广阔的地域扩散。
茶楼酒肆，坊间巷陌，所有人都在谈论着沈清言的名字，谈论着那神乎其神的预警。他的事迹被不断传颂，添加上各种神奇的色彩。有人说他身负异术，能沟通天地；有人说他是星宿下凡，专为解救黎民苦难而来。
不知从何时起，“文曲星”这个原本用于赞誉才华横溢文人的称号，被冠在了沈清言的头上，并且赋予了全新的含义——不仅是才高八斗，更是能洞察天机、庇佑万民的在世星君！
他的名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响彻天下。
甚至在那些被洪水肆虐过、却因及时撤离而保住了绝大多数性命的下游州县，幸存的百姓们自发地在家中为他立起了长生牌位，早晚一炷香，祈求这位“文曲星”老爷继续保佑他们平安顺遂。那牌位上，或许连沈清言的具体官职都写不清楚，但“文曲星沈公清言”几个字，却刻得无比虔诚。
这一切的喧嚣与荣光，如同狂风暴雪般涌向尚在灾区协助善后的沈清言。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沈清言，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被神化的名声，心中却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无尽的沉重与茫然。
他站在临时搭建的赈灾棚外，望着远处依旧浑浊汹涌的黄河水，望着那些失去家园、面露悲戚却庆幸活着的百姓，脑海中回荡着堤坝垮塌时那毁天灭地的轰鸣。
【文曲星？英雄？】
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
【我只不过……是听到了那声警报，然后，喊了出来而已。】
真正救了这些人的，是那个冰冷而精准的系统，是萧绝那不容置疑的决断和高效的行动，是无数官吏兵丁和百姓自身的奋力奔跑。
这泼天的声望，如同无根的浮萍，让他感到一阵阵心虚与不安。他抬起头，望向京城的方向，目光复杂。
这“文曲星”之名，是福是祸，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