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国首秀的风波，如同帝都夏日的一场骤雨，来得迅猛，去得也迅疾。御史周琛及其同党的骤然倒台，被迅速羁押候审，无疑在看似平静的湖面下投下了一块巨石，那震荡的余波，在接下来数日的朝会与各衙署的往来文书中悄然扩散。官员们再看向立于文官之首的那道紫色身影时，目光中已不仅仅是对于其地位和圣眷的尊重，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沈清言用一场干净利落的反击，向所有人宣告，这位年轻的监国大臣，绝非仅凭帝王信重上位的幸进之臣，其心思之缜密、手段之果决、根基之稳固，远超众人想象。朝堂之上，一时间风平浪静，再无敢轻易撄其锋芒者。
然而，真正的考验，从不局限于朝堂的唇枪舌剑。就在周琛事件平息后不过三五日，一份六百里加急的军报——不，是比军情更为紧急的灾报——自南方星夜驰入帝都，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报——！江南道八百里加急文书！”
一名风尘仆仆、背后插着三根红色翎羽的信使，几乎是踉跄着冲入了正在进行例行朝议的金銮殿，声音嘶哑，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惶。殿内文武百官的目光瞬间从御座和沈清言身上，齐刷刷转向这名不速之客。
内侍急忙接过以火漆封缄、明显带有水渍浸润痕迹的紧急文书，快步呈递御前。小皇帝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空着的摄政王位，随即又望向阶下的沈清言，稚嫩的声音带着紧张：“沈师傅……”
沈清言面色沉静，上前一步，接过内侍传递的文书，迅速拆开阅览。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监国大臣的反应。只见沈清言的眉头随着阅读的深入，逐渐蹙紧，但那沉静的气质并未改变，反而愈发显得凝练。
片刻后，他抬起头，面向御座与满朝文武，声音清晰而沉稳地通报了灾报内容：“陛下，诸位同僚。江南道连日暴雨，沧江水位暴涨，昨夜丑时，青州府下游三段江堤相继溃决，洪水肆虐，淹没良田村庄无数，青州、云州、漳州三府之地已成泽国，灾民流离失所，恐有……数十万之众。情势万分危急！”
“哗——！”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水患！而且是如此大规模、破坏力惊人的水患！天灾的恐怖，远非朝堂政争可比，它直接关系到黎民苍生的生死存亡，关系到帝国赋税重地的安稳，一个处置不当，便是饿殍遍野、流民百万，甚至可能动摇国本！
恐慌、无措、议论纷纷，各种情绪在官员中蔓延。有人立刻提出要立刻开仓放粮，有人担忧灾民聚集引发瘟疫，还有人开始争执该派哪位重臣前去督管……朝堂之上，瞬间乱成一团。
“肃静！”
沈清言清越的声音并不如何高昂，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与威严，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他目光扫过全场，方才还议论不休的官员们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等待着他的决断。
这一刻，他们才真切地感受到“监国”二字的重量。萧绝亲王在时，天塌下来有那位战神顶着，如今，所有的压力都落在了这位紫袍国公的肩上。
沈清言没有浪费时间安抚情绪，而是直接进入了状态，仿佛早已对可能发生的灾变有所预案。他语速平稳，条理清晰，一道道指令如同流水般发出，精准地指向每一个关键环节：
“户部尚书何在？”
“臣在！”户部尚书立刻出列。
“即刻核算太仓及周边常平仓存粮，优先调拨江南道附近粮仓存粮，以最快速度经漕运、陆路双线并进，运往灾区！第一批救济粮，必须在五日内抵达灾民手中！若有延误，本阁唯你是问！”
“臣遵旨！”
“工部！”
“臣在！”工部尚书躬身。
“立刻调集精通水利的官员与技术工匠，携带加固堤坝、疏导洪流的器具、物料，火速前往溃堤处！首要任务是堵住决口，防止灾情进一步扩大！同时，勘察周边地形，规划泄洪区域，绘制详图，速报中枢！”
“臣明白！”
“太医院、京城惠民药局！”
“下官在！”几名医官连忙应声。
“迅速筹措防疫药材，如苍术、艾草、大黄等，编订防疫手册，选派得力医师，随赈灾队伍一同南下！水患之后必有大疫，防病之事，关乎成败，绝不可懈怠！”
“下官领命！”
一道道指令，没有丝毫迟滞，将庞大的帝国救灾机器瞬间激活。官员们领命而去，脚步匆匆，殿内的气氛也从最初的慌乱，转向了一种紧张而有序的节奏。
然而，沈清言的安排并未结束。他略一沉吟，目光投向了队列中后方的几名官员。这几人官职不算最高，但皆是近年来通过考成法脱颖而出，或因才干被沈清言留意、提拔的寒门子弟，他们或许缺乏世家背景，却多有实务经验，且正值壮年，富有锐气。
“吏部文选司郎中，赵文渊。”
一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的官员应声出列，目光沉稳：“下官在。”
“本阁命你为钦差副使，持节，全权负责青州府一线赈灾事宜。你曾在江陵府任过通判，熟悉地方，通晓水利，望你不负朝廷重托。”
赵文渊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激动与决然，深深一揖：“下官必竭尽全力，以报陛下、王爷与阁老知遇之恩！”
“刑部给事中，李实。”
“下官在！”另一名年纪稍轻、眼神锐利的官员踏前一步。
“命你为钦差副使，负责云州府一线。你素以刚正、明察着称，此次前往，不仅要安抚灾民，更要严查地方官吏，若有胆敢克扣赈灾钱粮、欺压灾民者，无论背景，五品以下，许你先行拿问，奏章直达本阁案头！”
“遵命！”李实声音铿锵，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这番人事任命，再次让殿内众臣心中一动。沈清言没有选择那些资历更老、背景更深的勋贵或世家官员，而是启用了这些“寒门干吏”。这既是对他之前“整顿吏治，修订考成，使贤能得以进用”理念的践行，更是因为在眼下这种危急关头，需要的是真正能做实事、肯吃苦、且与他政令畅通无阻的执行者。
安排完人事，沈清言最后强调了方略：“此次赈灾，核心仍循‘以工代赈’之法，但需更为完善。灾民聚集，不可使其坐等救济，徒生事端。当组织青壮参与加固堤防、疏浚河道、清理废墟、搭建临时居所等劳作，按工发放钱粮。如此，既可加快救灾重建，亦可使灾民自食其力，保全尊严，避免滋生懒惰与混乱。”
“此外，”他补充道，目光深远，“上次北疆赈灾，防疫之法已有成效，此次需更进一步。划定特定区域用于焚烧、深埋溺毙人畜，饮用水必须煮沸，划定临时厕处，派专人管理卫生。这些细则，需印成布告，广为宣传，令每一处灾民安置点严格执行。”
他的思虑周详，几乎涵盖了救灾的方方面面，从物资调拨到人员派遣，从工程抢险到疫病防治，从维持秩序到安抚人心。那份从容与精准，仿佛他并非刚刚接到急报，而是早已对江南地形、仓储、官员能力了如指掌，此刻只是按图索骥，从容布置。
接下来的日子，监国大臣沈清言坐镇中枢，几乎以文华殿为家。各地的请示文书雪片般飞来，他总能迅速批阅，做出最恰当的指示。协调六部，调动资源，应对突发状况……庞大的帝国政务在他的梳理下，竟显得井井有条。他虽未亲临那一片汪洋的灾区，但他的意志、他的方略，却通过一道道加盖了监国大印的文书，跨越千山万水，化为了灾区官员手中的行动指南，化为了灾民口中得以活命的粥粮，化为了重新竖立在沧江岸边的坚固堤坝。
效率之高，应对之速，措施之得力，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大型天灾的处置。
南方灾区。
洪水渐渐退去，留下满目疮痍。但在朝廷有力的组织下，希望正在废墟上重新萌发。
衣衫褴褛的灾民们，不再是茫然无助地等待施舍，而是在官吏的组织下，分成不同的队伍，有的扛着沙包石头加固残存的堤坝，有的挖掘沟渠疏导积水，有的在划定的安全地带搭建起整齐的窝棚。工地上虽然忙碌，却秩序井然。每日劳作结束，人们都能凭工牌领到足额的食物，甚至还有少许工钱，足以让他们看到重建家园的希望。
“真是老天爷开眼啊！朝廷这次反应太快了！”
“听说都是京城里那位‘沈阁老’安排的……”
“沈阁老？就是那位‘文曲星’下凡的沈大人？”
“对对对！就是他！听说他老人家在京城，手指头一动，粮食、药材、工匠就都给我们送来了！还让我们干活挣钱，不比干等着强？”
“文曲星……文曲星不只是会读书，还会救苦救难啊！这是护佑我们苍生的活菩萨啊！”
类似的对话，在灾区的各个角落流传开来。沈清言“文曲星”的名号，上一次因昭雪冤狱、整顿吏治而响彻朝野，这一次，则因这力挽狂澜、活人无数的赈灾壮举，深深烙印在了无数劫后余生的百姓心中。他的恩德与威望，伴随着幸存者的口碑，在江南水乡，在帝国的东南腹地，悄然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一个月后，最新的灾情奏报呈递御前。溃堤处已基本合拢，疫情得到了有效控制，灾民情绪稳定，重建工作正在稳步推进。一场足以撼动国本的巨大天灾，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被控制住，且未引发大的社会动荡，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小皇帝看着奏报，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看着下方虽然清减了些许，但目光依旧沉静睿智的沈清言，由衷地说道：“沈师傅，辛苦了。有您在，朕与皇叔，都可安心矣。”
沈清言躬身一礼，并未居功，只是平静道：“此乃臣分内之事，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百官协力，百姓坚韧，方有此效。”
他抬眼望向殿外，南方天空的方向，目光深邃。这场水患的考验，他交出了一份近乎完美的答卷。然而他深知，朝堂的暗流不会因一次胜利而彻底平息，帝国的前路也绝不会一帆风顺。但经此一役，他对自己，对这座朝堂，对这个国家的未来，都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也更坚定了前行之心。
“文曲星”的光芒，已不再仅仅照耀庙堂，更开始泽被苍生。而这，仅仅是他监国之路，乃至未来更漫长道路的一个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