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捷报如同烈酒，让整个帝都沉醉在振奋与荣耀之中，连带着监国大臣沈清言的威望也如日中天。边关的萧绝以武力涤荡外侮，朝中的沈清言则以文治安定内政，这一文一武，遥相呼应，俨然成了帝国稳固的双璧。然而，政治的漩涡从不因表面的平静而停止流动，尤其是在利益被触动的深处。
那些在萧绝铁腕和沈清言新政下利益受损、被迫蛰伏的世家门阀，并未真正甘心。他们如同暗夜中的毒蛇，收敛毒牙，并非放弃攻击，而是在等待一个最适合发难的时机。沈清言借水患之事再次彰显能力、提拔寒门，已让他们如坐针毡；如今北疆大捷，若让沈清言借此势头彻底巩固权位，他们这些传统世家恐怕再无翻身之日。
终于，让他们抓住了机会——科举。
科举，乃国朝抡才大典，是寒门学子鱼跃龙门最重要的途径，也是沈清言大力推行“唯才是举”、打破世家垄断官场的关键举措。本次春闱，主考官正是由沈清言力排众议、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官员，礼部侍郎，崔明远。崔明远为人清正，才干突出，是沈清言在整顿吏治中发现的明珠，被视为寒门官员的新旗帜。
然而，这面旗帜，此刻却成了世家攻击沈清言最锋利的箭矢。
这一日的朝会，起初并无异样。边关捷报的余温尚在，气氛还算祥和。沈清言端立班首，听着各部奏报，心思却有一分飘向了袖中那封来自边关的、带着特殊温度的书信。那“念卿甚”三字，时常在他审阅枯燥文书间隙，予他一丝无形的慰藉。
就在朝会例行议程将毕，内侍即将宣布散朝之时，数名官员几乎是同时踏出队列，为首的赫然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郑伦，出身荥阳郑氏，乃是世家在言官系统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陛下！臣有本奏！弹劾今科春闱主考官、礼部侍郎崔明远，受贿舞弊，罔顾国法，玷污科举清名！”郑伦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义愤填膺的悲怆，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殿内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骤然绷紧！科举舞弊！这可是动摇国本、关乎无数士子前程的天大事件！
小皇帝脸上的轻松神色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紧张与无措，他下意识地又看向了沈清言。
沈清言眉峰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袖中的手指轻轻收拢，将那封家信更紧地贴住。他看向郑伦，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早有预料：“郑御史，弹劾朝廷重臣，尤其涉及科举大案，须有实证。空口无凭，可是诬告之罪。”
“臣自然有证据！”郑伦似乎就等着这句话，他猛地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章，并几封看似书信的物件，高举过顶，“陛下，监国大人！此乃涉案士子家人首告状纸，以及崔明远与江南豪商秘密往来书信数封！信中明确提及，今科进士名额，明码标价，白银五千两一个！更有崔明远亲笔批示，承诺确保其中三人必中进士！笔迹核对，确系崔明远无疑！”
他话音一落，身后几名御史也纷纷出列附和，呈上各种“物证”——有所谓中间人的口供抄本，有声称是贿赂银票的汇兑存根，甚至还有一名被收买的、原本在礼部当差的小吏，被带上殿来，战战兢兢地指认崔明远曾在某夜秘密接见过“行贿之人”。
证据链看似完整，人证物证“俱全”！
“陛下，监国大人！”郑伦痛心疾首，声音带着哭腔，“科举乃国家取士之根本，关乎天下士子之心，社稷安稳之基！崔明远受沈阁老信重，委以主考重任，不想其竟如此胆大包天，行此龌龊之事！此案若不严查，何以面对天下寒窗苦读的学子？何以正朝纲、清吏治？”
他句句不提沈清言，但字字都指向沈清言！崔明远是沈清言破格提拔的，如今崔明远出了如此“惊天弊案”，你沈清言身为监国大臣，力主此事的最高官员，难道就没有失察之责？甚至……是否存有包庇之嫌？
“臣附议！”另一名世家出身的官员立刻跟进，语气尖锐，“沈阁老一向倡导提拔寒门，称其清廉干练。如今看来，这崔明远便是沈阁老口中的‘干吏’？如此品行，岂非令人齿冷？臣怀疑，此等舞弊之事，恐非崔明远一人所能为，背后是否另有隐情，还请陛下与监国明察！”
矛头，已然毫不掩饰地指向了沈清言。舆论在朝堂之上瞬间被引爆！
许多中立官员面露惊疑，交头接耳。他们看着那些“确凿”的证据，心中也不免动摇。难道沈阁老这次真的看走了眼？还是说……这背后真有更深的牵扯？一些原本就对沈清言新政不满的世家官员，更是趁机鼓噪，要求立刻严惩崔明远，并深入调查，揪出“幕后黑手”。
朝堂之上，顿时一片哗然，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方才因边关捷报而带来的祥和气氛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与猜疑。
小皇帝被这阵势吓住了，脸色发白，看着下方群情汹涌，又看看孤立于榜首、面色沉静的沈清言，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沈清言立于风暴中心，紫色的国公袍服在骚动的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他听着那些或激昂、或阴险、或质疑的言论，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甚至没有立刻去辩驳，只是目光缓缓扫过那些跳出来弹劾的官员，将他们的面孔一一记在心中。
郑伦……琅琊王氏的门生……清河崔氏的姻亲……
果然，还是这些人。他们不敢直接攻击萧绝留下的权威，甚至不敢在军国大事上轻易造次，便选择了科举这根最敏感、也最容易煽动舆论的神经下手。目的，就是要打击他沈清言的威信，破坏他大力推行的寒门晋身之路，甚至将他拖下监国的位置。
这一招，不可谓不毒辣。科举舞弊，民愤极大，一旦坐实，不仅崔明远完了，他沈清言也必然声望扫地，之前的种种政绩都可能被抹杀，被打上“用人不明”、“结党营私”的烙印。
就在喧嚣几乎要达到顶点时，沈清言终于动了。
他向前迈了一步。
仅仅一步，那沉静如渊的气场却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让离他最近的几名鼓噪官员下意识地收住了声音。渐渐的，如同涟漪扩散，整个大殿的嘈杂声浪竟奇迹般地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他身上。
沈清言没有看郑伦，而是面向御座，躬身一礼，声音清晰而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陛下，科举舞弊，事关国体，不容姑息。既然郑御史等人证据确凿，臣，恳请陛下下旨，即刻将礼部侍郎崔明远停职，软禁府中，听候调查。”
他此言一出，不仅是郑伦等人一愣，连小皇帝和许多中立官员都愣住了。沈清言……这就认了？直接要求停职自己提拔的心腹？
然而，沈清言接下来的话，却让郑伦等人刚刚升起的一丝得意瞬间冻结。
“同时，”沈清言直起身，目光如古井寒潭，冷冷地扫过郑伦等人，“臣恳请，此案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会审，并由……”他略微一顿，声音加重，“由皇室宗正、德高望重的裕亲王殿下，为主审官！ 裕亲王乃陛下叔祖，秉性刚直，不涉朝争，必能公允断案，查明真相，无论涉及到谁，都绝不姑息！”
他看向郑伦，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郑御史，你以为如何？由裕亲王主审，想必能让你，以及天下人，都心服口服吧？”
郑伦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裕亲王是出了名的老古板，油盐不进，只认死理，而且对皇室忠心耿耿，绝不会偏袒任何一方。他们原本打算在都察院和刑部做些手脚，将案子坐实，如今沈清言直接请出这尊大佛，打乱了他们的部署。
但事已至此，他无法反对，只能硬着头皮道：“裕亲王主审，自是……自是公允！”
“好。”沈清言不再看他，转身对御座道，“陛下，请下旨。”
小皇帝见沈清言如此镇定，心中稍安，连忙照准。
旨意迅速下达，崔明远被停职软禁，三司会审由裕亲王主导的消息，也如同长了翅膀一般飞出了皇城。
朝会散去，官员们各怀心思地退出大殿。郑伦等人交换着眼神，虽有疑虑，但自觉证据“确凿”，即便裕亲王主审，难道还能凭空翻了案不成？
沈清言走在最后，步履从容。阳光透过高大的宫门，照亮他沉静的侧脸。袖中，那封家书的轮廓依旧清晰。
风波再起，但他心中并无多少慌乱。世家的反扑在他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他们会选择科举这个节点，如此狠毒。
他抬眼望向宫墙之外，目光深邃。
【欲借舞弊案构陷于我，毁我清誉，断寒门之路……倒是好算计。】
【只可惜，你们这“确凿”的证据，又能经得起几分推敲？裕亲王那双眼睛，最是揉不得沙子。】
【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他稳步向前走去，背影在阳光下拉得悠长，坚定，仿佛任何风雨，都无法将其撼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