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江南，暑气在几场秋雨后悄然退场，空气里多了金桂的甜香与湖水的清冽。中秋将至，庄园内几株早开的金桂已是满树碎金，香气馥郁，随风飘散，浸润了每一寸空气，每一道回廊。
沈清言心中的那点好奇，随着萧绝持续数日、若隐若现的“神秘筹备”，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在桂香氤氲中发酵成了一种温煦的期待。他依旧不问，依旧每日读书、实验、照料他的小菜园，只是偶尔在两人对坐品茗时，会用含着笑意的目光，掠过萧绝看似平静的侧脸，仿佛在无声地说：我等着呢。
萧绝自然读得懂这目光，回以的，是更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难以捕捉的光芒，以及唇角那抹几乎看不见、却能让沈清言心弦微动的弧度。
中秋当日，天公作美。一碧如洗的晴空到了傍晚，渐渐染上瑰丽的霞彩。太湖水面铺开万顷金红，与天际的云锦交相辉映。庄园内早早挂起了样式朴素的灯笼，暖黄的光晕在渐浓的暮色中点亮，与天边晚霞、院内桂香交织成一片祥和温馨的氛围。
晚膳没有设在惯常的停云轩内，而是摆在了莲池边那座探入水面的“听雨榭”。水榭四面轩窗敞开，垂着细竹帘，既通风透景，又添几分朦胧雅致。临水的一面完全敞开，无遮无拦，将浩渺湖光与即将升起的明月尽收眼底。
榭内一张不大的圆桌，铺着素雅的靛蓝桌布。菜肴比往日略精致些，但也都是江南时令风味：清蒸太湖白鱼、蟹粉豆腐、桂花糖藕、菱角炒鸡头米、几样清爽时蔬，并一壶温好的桂花陈酿。菜色不多，却样样用心，显然是萧绝特意嘱咐厨房准备的。
“今日中秋，月色当佳，在此处赏月用膳，视野最好。”萧绝为沈清言斟了一杯酒，语气如常。
沈清言举杯，与他轻轻一碰，笑道：“确实好地方。这桂香、湖光、待会儿还有月色，佐酒最佳。” 他心中了然，今日这特别布置，大约便是萧绝“秘密筹备”的呈现了。或许，只是一次用心的节日家宴？他如此想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桂花香甜，酒液醇厚，暖意直达心底。
两人对坐，慢饮浅酌，闲话着庄园里近日的琐事：哪株桂花最香，后山新发现的野柿子树，沈清言那个自动浇水器成功灌溉了小片苗圃的得意，萧绝晨练时惊走的一窝野兔……话语寻常，气氛却格外宁谧融洽。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深蓝色的天鹅绒天幕上，星辰渐次浮现，如同撒落的碎钻。远处湖面渔火点点，与天上星光遥相呼应。终于，一轮满月，如同硕大无朋的、温润光洁的玉盘，自东边湖天相接处，缓缓、庄严地升了起来。
月华初临，清辉如水银泻地，瞬间温柔地笼罩了整个世界。湖水被染成一片跃动的碎银，庄园的屋宇、树木、回廊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圣洁的光边。桂花的香气在清凉的夜风中似乎更加浓郁醉人。万籁俱寂，唯有秋虫偶尔的低吟，和湖水轻轻拍打石岸的细响。
“好月。”沈清言望着那轮圆满得令人心碎的明月，由衷赞叹。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在京城，或许也曾在某个中秋，于纷繁政务间隙抬头望月，但心境迥然不同。那时的月，清冷而高远，带着孤家寡人的寂寥；而今夜的月，温暖而亲近，充满了人间烟火的圆满。
萧绝也望着月亮，沉默了片刻。他起身，走到水榭敞开的临水栏杆边，负手而立。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也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清冷又柔和的光晕。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轮越升越高、越发明亮的圆月。
沈清言以为他在赏月，也端起酒杯，缓步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共享这天地间至美的景致。夜风拂过，带着湖水的气息和桂花的甜香，令人心旷神怡。
就在这月华最盛、万籁俱寂的时刻，萧绝忽然转过身来。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月光清晰地照在他的脸上，那平日里深邃沉静的眼眸，此刻仿佛倒映着整片星空与月华，亮得惊人，又深不见底。
他凝视着沈清言，目光专注得仿佛要将他的身影镌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在沈清言带着些许欣赏月色余韵的茫然目光中，萧绝向后退开半步，做了一个让沈清言瞬间呼吸停滞、脑中一片空白的动作——
他撩起衣袍下摆，右膝一曲，竟在沈清言面前，单膝跪了下去！
“萧绝？！”沈清言失声低呼，手中的酒杯差点脱手，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他完全懵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这绝不符合萧绝身份与性情的姿态，让他一时根本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
萧绝却仿若未闻，他抬起眼，目光依旧紧紧锁着沈清言，那里面翻涌着沈清言从未见过的、炽热如熔岩又沉静如深海的情感。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个约一尺见方、古朴厚重的紫檀木盒，双手捧到沈清言面前。
木盒在月光下泛着幽暗温润的光泽，表面没有任何雕饰，唯有岁月摩挲留下的自然纹理。
“打开它。”萧绝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沈清言的手指微微发颤，他下意识地遵从了。木盒的铜扣轻轻一按便弹开。盒内衬着深紫色的丝绒，上面静静躺着三样物件，在月光下折射着不同质地的微光，却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更令沈清言心神剧震。
左侧，是一方沉甸甸的、赤金铸造的蟠龙纽印。印纽雕琢精细，龙形威严盘踞，印身光可鉴人，底部赫然是阴文篆刻的“镇国王印”四个大字！这是萧绝作为开国元勋、一代权王，身份与权力的终极象征，是大胤朝廷颁发、代表他无上荣耀与威势的金印！它本应收藏于王府秘库或宗庙，象征着过往的赫赫功业与滔天权柄。
右侧，是一柄长约尺余、温润剔透的青色玉圭。玉质极佳，光洁无瑕，造型古朴端方，顶端为尖首，底部平直。这是朝廷册封“太师”时赐予的礼器，象征着帝师之尊、文臣之极的荣誉与地位。它代表着沈清言以智慧学识赢得的天下景仰与君王倚重。
而在这象征他们过往最辉煌功业与身份的两件重器之间，正中摆放的，是一个打开的小巧丝绒内盒。里面并排嵌着两枚指环。
一枚，色如沉夜，隐泛幽光，质地坚硬冷峻，是那玄铁铸就；另一枚，温润如脂，触手生暖，光泽柔和内蕴，是那极品暖玉。两枚指环款式完全一致，戒面宽厚稳重，造型古朴大气，没有任何多余的镶嵌雕饰，唯有最纯粹材质本身的美感与力量。
月光流淌在金印、玉圭和指环之上，仿佛为它们注入了灵性。金印沉雄，玉圭清贵，玄铁冷毅，暖玉温润。这四样物件，看似毫不相干，甚至代表着截然不同的领域与气质，此刻却奇异地和谐共处于一盒之中，共同诉说着一段无法分割的传奇与深情。
沈清言的目光死死定格在那对指环上，又缓缓移向金印与玉圭，再回到萧绝那跪得笔直、目光如炬的脸上。他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仿佛更加混乱，巨大的冲击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只能怔怔地听着萧绝接下来的话语。
萧绝捧着木盒，仰视着沈清言，他的声音不再平稳，而是带着一种压抑了太久、终于破土而出的滚烫情感，低沉、缓慢、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在这月华水色间响起：
“清言，”
“本王一生，自弱冠从军，戎马倥偬，至朝堂辅政，杀伐决断。半世光阴，铁血铸就，方换得这身后虚名，与脚下……万里江山。”
他的目光掠过那方金印，似有追忆，但很快又牢牢锁住沈清言，那眼中的情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然，这王印再重，重不过边疆白骨；这江山再广，广不过人心荒芜。若无你沈清言，于永州雪夜走入我生命，若无你此后相伴，以奇谋安邦，以睿智定策，以赤诚待我……”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凝，却也更显炽烈：
“这赫赫王权，不过冰冷枷锁；这锦绣江山，亦不过……荒冢枯骨，了无生趣！”
沈清言浑身一震，眼眶瞬间发热。
萧绝的目光如鹰隼，又如最温柔的湖水，紧紧攫住他，不容他有丝毫逃避：
“昔日，你言名分虚礼，心意相通便足。我知你豁达，敬你超然。然我萧绝，一生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更要给予所能给予的一切！”
他的声音陡然升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与前所未有的郑重，在这中秋月圆之夜，在这太湖之滨，在这他们共同建造的家园水榭之中，朗声道：
“今日，月圆如璧，桂香满庭，江山为屏，湖海为鉴！”
“本王，便以此身经百战换来的王权为证！以此生呕心沥血搏得的功业为聘！”
他的目光灼灼，仿佛燃着两簇不灭的火焰，直直望进沈清言灵魂深处，问出了那句石破天惊、却又仿佛早已注定的话：
“问卿一言：”
“可愿放下世间浮名，舍却过往荣光，”
“与本王——萧绝，结发同心，血脉相融，”
“共度这红尘烟火，细水长流，”
“自此白首不离，生死相随？”
最后四字，他几乎是从胸腔深处迸发而出，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与无边深沉的渴望，清晰地唤出他的名字：
“沈清言——”
“嫁我可好？”
“嫁我可好？”
四字余音，如同投入静谧湖面的巨石，在沈清言心中激起滔天巨浪，轰然回响，震得他神魂俱荡，几乎站立不稳。
月色无边，桂香如醉。水榭之中，一人跪地，手捧江山为聘；一人独立，仿佛被这直击灵魂的求婚夺去了所有呼吸。
时光，在这一刻，为这对历经风雨、终得安宁的眷侣，悄然静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