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周巍心中算清了,已经有了把握,杨锐仪却皱眉道:
“要说实力,这些人也不算强,既没有大真人,治玄榭的修士不在,也没有齐心御敌的根基,只是另一侧…还有拓跋岐野在称昀门外驻守【短陈乡】,要提防一二。”
他只道:
“魏王…可有谋画?”
李周巍看向他,思虑道:
“大将军以为…需要多少人手出江淮,能够牵制住东方的援军?”
论起情报,在阴司中有人的杨氏一定是比湖上清楚得多,杨锐仪只是稍一踌躇,便道:
“燕国是慈悲道的天下,他们向来不喜洛下、不服毂郡这些世家,这边要是起了波折,九成的可能都会坐山观虎斗…而高服已经成了大真人,这些年都不见踪迹,治玄榭的命令不至,大概率也调不动他们。”
“可最麻烦的,还是莲花寺…”
他眉头紧锁,道:
“莲花寺有个堇莲…算得上是极有手段,虽然他背后的法相多年不应,可从当年的情况来看,是明确在的。”
“而他本人又是仙释二道的大家,道慧惊人,曾经数次以释修之身论道压过仙修,麾下几个弟子各有本事,如果我们动摇他莲花寺本土,让他插手,局势必然急转而下!”
这一点说的不错,大赵东边的局势很是复杂,燕国、高家、莲花寺乃至于毂郡,几乎已经不听从大赵的调令,各有各的忌讳,任何一位神通出入此境地,但凡少了解些各家的布局,极有可能被连起手来逼出赵国…
整个大宋,除了背靠阴司的杨锐仪,恐怕还没有人敢去碰这一块群雄并立的地界!
他皱着眉头道:
“莲花寺如果只来了几人,我有把握站稳脚跟,让拓跋岐野等人无力分神,可如若堇莲亲自来了,我也只能据守一地,让拓跋家过去…”
李周巍渐渐有了思路,轻声道:
“我只向大将军要三个人。”
“哦?”
杨锐仪微微眯眼,道:
“魏王请讲。”
青年起身,低低地道:
“第一…是常昀真人。”
此言一出,杨锐仪亦不意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道:
“常昀真人神通虽高,却藏器于身,凡事以自保第一,魏王若是要用他,恐怕不容易…我方才想着…魏王会要陈老真人。”
李周巍不动声色,道:
“大将军肯给,本王便能用。”
论起尽心尽力,陈胤当然远远胜过常昀,可兵临洛下,这大战又怎是一个陈胤能处理的?
杨锐仪摇头一笑,道:
“东边战事亦吃紧,紫府中期,恐怕也就腾出这一位了。”
李周巍点头,继续道:
“第二,是诚铅真人。”
迄今为止,诚铅还是大宋的人马,李周巍如若不提,也是动用不了的…
至于为何要此人,倒不是说他能在战场上起到多大的作用,顶多也就和李阙宛配合一二——李周巍怕的是宋廷主力和莲花寺大战,慈悲道又在边上伺机而动,到时候丢了这一位关陇六姓之一的神通!
对于这个名字,杨锐仪只点了点头,似乎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轻声道:
“他已经到荒野了,当下就可以过来。”
李周巍继续道:
“第三…我要景岹真人。”
大鸺葵观,景岹真人,林沉胜。
李周巍选他绝对是有缘故的,林沉胜虽然修为不高,可至少跟李家一条心,身上宝物颇多,虽然是紫府初期,用处可远甚于此!
杨锐仪一时起身,踌躇片刻,虽然能理解他,却有顾虑,只低眉道:
“魏王…可要保着他。”
这位杨家人面上很是郑重,道:
“林氏未有持玄,只有这位真人在朝中效力,如若陨落在洛下,我不好同陛下交代,到时候又要委屈他们家的人。”
李曦明听到此处,忍不住皱眉:
“林氏…也应当有一持玄的。”
杨锐仪略有尴尬,挑眉道:
“这事情不好多说,林氏本该与宛陵有渊源的,如今虽然愿入朝守卫江淮,唯一的人才林琊已经承太阳道统,不能改弦易辙来持玄,其余人,都不甚出奇…”
他显得有些头疼,显然这件事他私底下也是很困扰的,道:
“倒是有个姓费的还算了得,算是有点不俗,听说闭关已久,再者,她到底不姓林——我要的是林氏,不是鸺葵修士,这一点是很分明的。”
李曦明目光微微闪动,道:
“费清雅?”
杨锐仪顿了顿,道:
“是叫这个名字。”
这把李曦明的回忆给勾起来了,当年这女子也是沾了几份明阳运数的,被李家送到了鸺葵,算算日子,的确也该是她。
‘她突破的概率也不低,倒是因缘际会,竟然眼看着要让她成了鸺葵的真人!’
只是李曦明如今也不在意了,当年的事,李曦明自认为也没有对不起她——整个费家都秋毫无犯地送过去了:
‘她不该有什么情绪,免得伤了我家与鸺葵的感情。’
两方定好了时机,李周巍却不愿再等了,反手取出一道玉符来,轻声道:
“还请大将军把此符带去,告知常昀真人,若是此符亮起,便沿江淮而上,前去攻伐东边的【汝州】。”
‘【汝州】…’
杨锐仪听着这不是洛下的南大门【襄乡】,心有凛然之意,明白这位魏王恐怕有安排,默默点头,道:
“常昀真人动身,我亦攻赵!”
他化作一片幽暗光彩离去,李周巍这才转过身来,低声道:
“况泓!”
“属下在!”
这真人立刻上前,行了一礼,李周巍轻声道:
“你取我信令,召集诸修,前往镗刀山,等到我玉符亮起,立刻出山,前往【襄乡】!”
尹觉戏肃穆点头,骤然应下,李周巍这才道:
“阙宛,你持灵宝与我先行一步。”
李曦明听了这一阵,自觉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摸了摸袖子,掌中已经多了一瓮,踌躇道:
“那姜俨既是『归土』,带【天养瓮】去,应当有大用,还有这【天乌并火】…”
李周巍并未拒绝,接过灵宝,这才摇头笑道:
“我不擅长用火,【天乌并火】还是罢了,湖上也非绝对安全,叔公有此火护身,晚辈去的也安心些!不过…”
毕竟李曦明丢了天乌并火,那便几乎丢了一小半的正面应敌手段,【大离白熙光】又要难得的战机。
说完此话,他眼中多了些期待之色,笑道:
“哪天这『帝观元』成了,倒是要借叔公的灵火一用。”
他话音落罢,便卷起天光,带着李阙宛一跃而起,往天际而去,越过水光潋滟的湖泊,李阙宛始终两手合在丹田前,紧紧闭目。
在即将踏出湖上的那一刻,她猛然睁开双眼,瞳孔中的那轮明月骤然清晰,一股无形的太阴之力扩散开来,将两人笼罩进暗沉沉的晦光里。
太阴灵宝【授玄琉符】!
李周巍不动声色地静静立着,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越过浊杀陵的土地,不多时,那座雄山已经浮现而出。
镗刀山。
李周巍眼中的色彩略有变化。
‘还是不在…’
这位节度、真人司徒霍足足失踪了十年了。
‘杨锐仪仍不提他,没有司徒霍,他可不好挡住北方的人,他却又好像胸有成竹…’
‘还是说,这老东西已经暗暗迈过参紫了?’
两人没有丝毫的停留,金色的瞳孔终于从那山中移开,眼前的地势迅速平坦起来,便能望见满山的赤色花草,郁郁葱葱,几座简要的大阵立在平原上,飘扬着大赵的旗帜。
当年太阳道统在此地决一死战,衡祝道出手,赤雨如血,虽然此地被护住,绵绵的赤雨却笼罩数月,最后把满山草木染得赤红。
两位真人闲庭信步,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跨过了赵宋二国的边界,一座雄城一点点地从地平线上浮起,浓郁的灵机扑面而来,隐约能看见闪烁在太虚的彩色光芒。
洛下南门户,襄乡。
这就是紫府的便处了,行走太虚,无声无息,紫府大阵的代价太高,一如李氏只在大漠、湖洲上立阵一般,襄乡的世家也只能在最中心仙山立阵,如今太阴灵宝加持,种种测算、预警手段失效,山下的诸郡如不设防般坦露在两人眼前!
李阙宛站在天光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大地,只觉得灵机旺盛,仙阁仙台遍布大地,来往修士虽然不至于能一一入眼,可明显能看出都是正经道统,十个里头竟然找不出二三个杂气修士。
“好生富饶!”
她说罢这话,突然侧作倾听状,果然听着隐隐有声音在天地中回荡:
“庚者,夺煞革杀,形变腾化,为嬗变桥…”
李阙宛眸中一下有了讶异,李周巍一步步踏空而下,笑道:
“倒还有个紫府在此讲道。”
堂堂魏王,足以掀动南北战争的关键人物,就这样随意地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步步走向郡中走去,很快见到了耸入云端的玉台,从上至下,已经坐满了密密麻麻的修士,修为或高或低,一个个凝神倾听,神色专注,无一人敢造次。
在那玉台最上首,一位道衣真人盘膝而坐。
此人长须飘冠,身着大褂,长及脚腕,布鞋朴实,一张面容虽然已至中年,却颇有俊朗温厚之意,当真是道观里的高修模样。
他一手结印在丹田前,双目微阖,正轻声细语,似乎正到了思绪蓬发之时:
“我道上循通玄仙宫,二吕之血裔,青阶之从徒,由是得之——庚,知损而知毁,知缺而知失,知从革而知嬗,知可为而有所为,故曰『天下革』、故曰『今去故』。”
他眼眸之中金气流转,声音抑扬顿挫,赞道:
“【观势座前注】曰:此乃金所以得道,所以失道也。”
此人言罢,停歇三息,观察下方诸修的面色,发觉个个低头,无人能领悟,暗自有失望之色。
可这话飘荡开来,在玉台周边的人山人海之中,女子挑眉,低声道:
“原来是二吕后人,想必是吕抚了。”
青年目中有讶异之色,注意力落在别的地方,笑道:
“到底是二吕后人,这等道藏不至于惊天动地,却也是贵重,非金德神通都难以了解得这样详细…他却淡然陈述…用以挑选弟子。”
太阴灵宝实在厉害,两人距离这位真人不过数十丈,他仍没有半点察觉,吕抚站起身来,抚须含笑,掌间亮出那一点青色来,道:
“孰能解之?当有此赏!”
此言一出,台上一片躁动,连李阙宛都有了异样之色,道:
“紫府灵资,这些人果然阔绰!”
吕抚站起身来,淡淡地道:
“我知洛下三百年安宁,资粮无数,人才辈出,却也不至于看不上这一份【玉解髓】。”
可他这个问题实在太高深,哪怕下面不乏有大世家的人物,却相视而无奈,这道人轻轻迈出一步,摇头道:
“诸修可知『赤断镞』?”
李阙宛古怪地扫了一眼,发现眼前的青年挑眉笑起来,下方有人答道:
“魏王籍此破敌,天下皆知。”
这话略微出乎了李阙宛的预料——她不曾想到南北关系如此紧张,这些北边的修士还是一口一个魏王,语气比那些释修好的太多了。
吕抚面上亦有笑,道:
“不错,『赤断镞』,乃阴阳之交,乃是从革之辅翼,王将之万乘,金所断折,于是有杀,此神通有革杀气,辅佐于『天下革』,受制于『今去故』!”
“曦齐代魏之时,旧魏之太孙,受围洮水,便受齐将【相李长恃】之『今去故』所诛!”
他的目光扫视诸修,下方已有人迈步而出,颇有些亢奋地道:
“依吕师之意,以一大人持『今去故』镇守短陈,可以一扼魏势!”
吕抚含笑摇头,道:
“未可知也…可惜他身受重伤,多年不显露踪迹,下次大战也未必有他的身影,已无验证之机!”
李阙宛听了这一阵,暗暗皱眉,为眼前的人祈祷两句,去看旁边的青年,却发现李周巍已经摊开手来,一点点金色从他掌间浮现而出,光彩如流水般上下流淌,那威武霸气又不失优雅的长戟一点点浮现而出。
这位魏王笑道:
“这话说的也不错。”
李阙宛一怔,失笑摇头,听着身边魏王的声音沉厚:
“洛下是千里沃土,神通林立,灵资灵物无数…这次来洛下,其实还有一个目的。”
这位魏王若有所思地望着天际,并没有被冒犯的恼怒,但金色的麒麟纹路已经慢慢从他面上浮现而出,他静静地道:
“掠洛下世家三百年之珍藏,以为你兄妹二人神通之阶。”
他的声音平淡地消逝,身边的太阳光芒迅速退去,整座城池的光彩一瞬暗淡下来,仿佛笼罩在无穷无尽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赤断镞』
这黑暗笼罩了玉台上每一个人的面孔,使他们的身影淡淡地消失,一直攀爬到吕抚的面孔上,仅仅是一瞬间,便留下他孤身一人,站在血与烟的大漠里。
“吕道友。”
吕抚怔怔地、如处梦中地抬起头来,望向无尽黑暗的那一端,那一道巨兽般地匍匐在地面的明亮夕阳,以及…
站在夕阳里的、墨袍飒飒的白麒麟。
“当下验证亦不迟。”